《梨悠》晚襟

2、梨花初识

　　那时候顾家还不像今天这样落魄。

　　顾梨悠的父母离开杭州带着她来上海，就住在他们家里。那是个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服，眼睛圆溜溜的，第一次见面便盯着自己看。
　　“梨悠，快叫言哥哥。”女孩旁边站了个瘦削的女人，脸色苍白，看上去倒并不太像大户人家的太太，恐怕说是填房也显模样也太寒酸了些。
　　“言哥哥！”女孩儿脆生生地叫着。屋堂内的家长们都笑了起来，只李泽言觉得窘，连句回话也没有，点个头也就完了。没一会儿又说回屋读书，赶紧跑了。
　　娃娃亲，这样老旧的东西还在这个腐透了的宅子里阴魂不散。他想。

　　李泽言平日里是上学的，加上顾梨悠和女眷们住在一起，几乎不见面。但是那一天是个休息日，春色也好，他也就没在屋子里闷着，拿着书走向花园。

　　花园有一处角落少有人去，可以说是他自己的秘密世界。那里之所以人迹罕至是因为一棵很粗的梨树。有人说从前那梨树下死过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孩子，家里人就极避讳。修宅子的时候也曾想过把这棵树移出去，却因为它的根早已紧紧盘虬在地下，挪不动。砍了它也实在难看。
　　还是母亲当时说，留着吧，若真有这么个女孩子，砍了树岂不是要她连魂魄都无所依傍的，多可怜。

　　他记得母亲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抚着那树干。
　　可是月白旗袍还在，梨树也在，母亲却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李泽言在梨树下找了个地方坐着。到了春天梨树的花开得满，一团团地结在树上，像是绣娘们把手里的丝线卷到了枝杈子上。因此树底下透过的阳光并不多，斑斑驳驳的，倒好像在书页上也开了几朵梨花。
　　其实读书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但这是本《牡丹亭》，从学校里和同学偷偷借来的。
　　父亲是不喜欢自己看这样的书的。一个商人，不觉得那些文字有什么好的，若是四书五经也就罢，至少是正统东西；像《牡丹亭》《西厢记》这类的，就是误人子弟了。多亏现在兴学堂，不然再往前推推，到明到清，自己恐怕也念不成什么书，和父亲一起经商去了。

　　他沉浸在“写真”那一节。
　　杜丽娘相思成疾，日益消瘦，料想去日无多便对着镜子描画出自己的模样。
　　情何其真，伤何其痛。

　　“言哥哥！”忽一声，唤他的名。
　　恼人。
　　被迫从书里的世界拽出来的李泽言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那个声音的方向。一个穿湖蓝色衣服的小女孩向他跑过来，然后又靠着他坐下。
　　这下倒好，撵都撵不走了。

　　“梨悠好久不见言哥哥了。”那女孩还是一双眼睛看着他，眸色似清江映月。
　　大概也就眼睛不会让人讨厌了。
　　不过近看才发现，这女孩身子骨也是纤弱一把，和她母亲一样瘦。那衣服像是挂在她身上的，总有些晃晃荡荡。

　　“言哥哥也喜欢梨悠的树吗？”见李泽言不说话，这丫头又问了一句。
　　你的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树？
　　李泽言不免有些愠怒了。

　　“这树很早就长在这院子里，怎么会是你的？”
　　女孩没解出其中的怒意，还继续答：“梨悠名字里也有个‘梨’字，是我娘希望我像梨花一样自由自在地生。而且我一来这里，就找到这棵树了。可见我和它有缘。”

　　这样牵强的理由也只有这样半大的孩子才想得出来。李泽言哼了一声，也不再搭理她。可顾梨悠却来了兴致，趴在他旁边也和他看《牡丹亭》。
　　“这书不能小孩子看。”他把书页一合。其实也不是怕这孩子读什么，就怕她看了之后说出去，被父亲知道肯定免不了一顿训斥，挨打也是说不准。

　　“嗯……言哥哥，什么叫‘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呀？”顾梨悠满是好奇。
　　“你太小，不懂。”说罢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赶紧离开。也不顾还在花树下的小姑娘。

　　回屋的路上碰见了姑姑，他赶忙把书藏到身后。所幸姑姑好像也没太注意，说几句话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