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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被收回的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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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到了一片雪原。
高海拔的雪原,一望无际的白与天际融为一体。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凝视着脚下被军靴碾碎的雪块儿,独自等待良久,便见一台喷发着黑雾的蒸汽火车划破天光从远处隆隆驶来。
“该出发了。”旁人说。
“我们要在路上走很久。”
“这里真漂亮啊。”看不清面孔的人停下,回头望去,“这里叫什么?”
一定有一个同风景一样冷冽又美丽的名字。
阿菲尔试图回忆。场景变化的很快,一晃神,他便站在了拥挤的火车上。
车窗外下着暴风雪。士兵们摩肩接踵,白气不断自每个人口鼻间溢出。火车不时发出刺耳扭曲的金属声,和周围的士兵一样,阿菲尔身上挎着枪、斜戴头盔,神情像远处的雪山一样肃穆又寒冷。
一个长官跳上桌子,“打起精神来软蛋们!现在给你们一个题目。”
“我们即将到达海湾,同人类发展的历史一样,每当有新的成果出现便会随之产生难以消减的副产品。例如你们的敌人。……告诉我,每一节火车能运送的最大尸体数量、运载方法和处理副产品的总时间。”
阿菲尔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纸;
从小腿的绷带里抽出半截铅笔。
士兵们就地趴下开始算题。
四周的气味儿糟透了。臭气蒸腾,阿菲尔刀削般的下巴不断滴落汗水。
也亏得所有人一同矮下身,他的视线终于能到达车厢前,看背手站在那里的大总统。
大总统双手附后,他是雪山巅峰最为巍峨的岩石、海渊最深处的微光。
青年执着地看向大总统。男人敏锐地偏了下视线,苍青色的眼使得阿菲尔嘴角微抿。阿菲尔下意识地张了张嘴,金·布拉德雷的视线穿过一众乌压压的头顶看他的养子,旁边的将军同他说了什么,大总统便侧头去听。
算了。阿菲尔用力磨了磨手里只剩一个笔头的铅笔。
太吵了。人也多。
他有多少想做的就有多少不能做。
哪怕只是同父亲说说话。
“你为自己定好死期了?”
“有。但不是现在——”青年沉默片刻,才口吻迟缓地轻笑了起来。
走出天山一望无际的雪原与隆隆火车,阿菲尔再睁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马斯坦背上,艰难地登上一条通往司令部三楼的台阶。青年续道:“不是致死量。”
“都一样。想死的人给自己胳膊上扎针,不想死的也是。”
马斯坦说:“你以为就结果而言能有什么不同?4年前,你第一次上瘾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排除那些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太多、无可打发的人,你不管有多——多厌恶自己的某些特质,你现在只是在把自己往连枪都端不起来路上逼。”
一点儿不掺水的傻货。
马斯坦在心里用了更明确的说法。
“我没有厌恶自己。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青年声音沙哑含糊。他掀起眼睑,看一晃一晃愈发接近的楼梯顶端。
“我很清醒,罗伊。”
“你清醒个鬼。”
“每个士兵都会注射吗啡。我不想死在战场,你为什么非在手段上纠结个不停?”
马斯坦沉默。
他和着一闪一闪的灯泡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空荡荡的走廊,墙上印着路灯遥遥勾勒的嶙峋树影。
伴着耳边微弱的气流,马斯坦短暂地闭了下眼。
“战争早就结束了,士兵。”
“从来没有。”青年在耳边轻道:“你分明也听得见枪声。”
用手肘按下门把,再用膝盖顶开办公室门口,马斯坦终于可以把重物扔在沙发上。
焰之炼金术师这些年已退居幕后,虽说不至于完全不参加军事训练,突然来这么一遭,仍让马斯坦面色发白地扶着自己的腰,他向后摸索两下,艰难地撑着茶几坐了下去。
没等马斯坦从剧烈的腰痛中缓过来,对面人无端冒出一句:
“你不问我吗?”
马斯坦一顿。他没反应过来阿菲尔在说什么,看青年探身拖了个靠垫抱进怀里。
阿菲尔眨了下眼,“我的线人说你差点被气疯。”
——啊,是说那件事。
马斯坦没有立刻回话,他脸上尚带着搬运重物后的红晕,同阿菲尔对视几秒,马斯坦单手一撑茶几,起身走向摆满瓷具的角柜。
直到将待客用的茶杯拿到手里,他才意识到茶水间已经没有热水了。
马斯坦面朝墙壁无声地换了口气;
他随手放下杯子,转身靠上角柜,隔着小半个办公室和茶几上开的娇艳的水仙花,对上了布拉德雷中佐那双尤带笑意的郁郁红眸。
“我确实快气疯了。”
马斯坦平淡地承认了这一点。
“的确,舆论喜欢关注大人物,你和大总统不和的发酵却远远超过了‘关注’的范围。有反布拉德雷派的推动是一方面,除此之外,一部分有军队背景的商人,宗教家,甚至于距离中央八百米远的小地方都有传播,——我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将这些遵从不同商法的力量统统推出来说话。”
“查下去,我发现答案是——‘真相’。”
马斯坦的眸子黑得像凝有夜色的琥珀。
“在此之前,任何人向大总统开炮,都不曾提过‘1847到1914年人口统计’‘大总统的选票谬误’之类的话题。知道这些究竟代表什么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你到底在想什么?给那些格斗场地之外的鬣狗们每人一块儿拼图,然后将人造人的秘密公之于众?”
不,——怎么想都不是这个答案。
鬣狗们得到的拼图太小、还充满了误导和谎言。
也只有他们这种知道真相的人才会觉得毛骨悚然。
即便他们行事之间产生了分歧,马斯坦和阿菲尔也有一个共同的认知;
人造人如何、产生的不过是武器间的差距。
——重要的是‘神’。
颠覆了国家炼金术师们至今为止对于原物质的理解,给予大总统贤者之石的‘神’。
这场斗争的敌方指挥官。
阿菲尔也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陷在柔软的暗红色沙发里,青年初雪般柔软的发尾随动作落在泛着油光的红木上。
四肢充溢着令人安心的麻木感,阿菲尔神情迟钝,困倦的几乎睡去。他苍白的睫毛颤了颤,如同被厚重的雪覆盖而不堪重负的枯枝,艰难地措辞片刻,开口道:“您知道我没那么大能耐,先生。”
一句话便把马斯坦的一连串指控甩的干干净净。
“或者,谁能证明?”阿菲尔续道。
“格拉特尼不能、拉斯特不能、恩维也不能。他们不知道这场舆论战争里有多少人为因素,即使知道,也摸不到里面看不见的线。——先生或许可以;但他为第一分馆引发的外交问题忙得焦头烂额,没心思,也没兴趣知道人类怎么想他和他的长子。”
剩下的便只有‘未知’了。
与七宗罪对应、尚没有出现的其他三位人造人,
——以及‘神’。
将一切干扰因素扔在场外,锋芒直指幕后黑影的一次质问。
充满了布拉德雷中佐叫人为之震撼叹服的魄力。
马斯坦却忍不住皱眉,“你太草率了。监狱里还有很多没来得及转移的士兵。”
阿菲尔没有接话。正如马斯坦开口前的犹豫,这属于他们行事方面的分歧。
他们诚然能够像10年前那般毫无保留的生死相托,然而这次局势着实太过复杂,仅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我相信你’,已经不足以掩盖其中一些不能被一笔带过的矛盾。
白墙方窗、悬挂着银狮旗的办公室。
黑发男人踏着军靴抬步走来,他细碎的刘海垂在眉梢,那要么轻浮、要么充满思量与算计的黑眸沉得看不见底。阿菲尔短暂地闭了下眼。马斯坦黑沉沉的眼底神色却如冬天有火焰跳动的壁炉般平静温暖,这远比对方当头说些难听话更让他深觉煎熬。
马斯坦停在他面前;
抬手,掌心与青年细碎的睫毛温和地贴合在了一起。
“你总让事情脱离我的控制。这次呢,你到底拖了多少人下水?”
“这不光是属于你或者我的问题,先生。”
青年苍白的下巴绷出好看的弧度。
不管是在隆隆运转的纺补机器后露出鹰鹫般饥饿眼神的资本家,还是开着宣传车四处宣扬政见的各种党派。亦或有着亲手送家人走上绞刑架、破釜沉舟觉悟阿姆斯特朗少将,为阿菲尔被扣下一事大发雷霆的易哲来中将,埋藏在东城的马尔科。
基于自己的考量,为自身利益而抉择罢。
“不管高尚还是卑劣,强大还是弱小,人都有选择未来的权利。”
而这不是‘神’应当干涉的。
马斯坦闻言笑了起来。
“——那么,之后呢?”
他毫不避讳地说:“你要成为大总统吗,阿菲尔。”
青年没有接话。
他如由岩石雕铸而成的艺术品,仅有睫毛轻缓地扫在男人掌心。
二十五岁过半、沉稳冷静的布拉德雷中佐,究其本质,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在军校时苦恼于他人的羡慕或嫉妒,努力保持体面,满身无处可去的反骨与勃勃生机的少年。
若伊修巴尔真的代表暴力和偏执,那阿菲尔的的确确是继承了恶徒的血
曾在伊修巴尔战场,向他发誓‘用血肉与骸骨当你的垫脚石’的青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但这远比马斯坦想象中的感觉要来的糟糕的多。
焰之炼金术师的呼吸灼有火焰的温度。
他叹息般地轻道:“——li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