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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云良家子 幽居在空谷 ...

  •   母亲留给我的记忆并不多,仿佛是昨日的阳光,有点远,有点近。仿佛是衣服上皂荚水的香味,有点清新,却又仿佛从没闻到过。
      记忆中的母亲是那样的端庄,美丽,清贵。在这样偏僻的山村,实在算的上是一个奇迹。可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怀着我来到这个山村定居的。她不是这里的人。可是这里的人都很善良热情,对于母亲这样一个女子,给予了最大的怜悯与疼惜。听村里的张伯伯说:当年母亲刚到村子里时,一张脸苍白的很,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可毅力却大得惊人。受了那样重的伤,却咬着牙一声不吭。而我也确实命硬,即便这样折腾,娘胎里的我居然安安稳稳的,只不过早产了几天罢了。
      母亲很倔强。别人都说是清高,我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样才配得上母亲高贵的气质和端丽的容貌。因为倔强,她拼命地纺纱织布,绝不拖欠街坊一个子儿;因为倔强,她婉言谢绝了众多乡邻的提亲,只肯带着我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即便那样忙,忙得那原本水葱般的手指变得粗糙长茧,白皙的肌肤也变成淡淡的糯色,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我知道,这不是她有多么坚忍,只是对生活毫无感知的麻木罢了。可母亲渐渐有了种动人的风华,一张脸虽不若从前一般显得不食人间烟火——苍白的倔强,却多了分温柔婉约中透出的淡淡生机。即便是荆钗布裙也掩不了一丝一毫。我想母亲从前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簪花小楷。母亲并不教我那种写法,只让我在写清楚字的基础上随意地写罢了。起先我是很不乐意的,后来才知道,一个男孩子写那样的字是会被取笑的。可是,我仍不明白——母亲还会一种极磅礴大气的字,为何不肯教我?而让我自己去写?
      母亲似乎读过不少书,凡举古今诗词歌赋,母亲竟都能谈上一二。当时并不觉得如何,后来意识到了,渐渐升起的,却是对母亲的悲悯。女子无才,并非是德,而是福,就如女子的容貌一般。而母亲这样的女子,竟这两样福都没有。母亲不仅会这些,那琴棋书画,虽称不上样样精通,却也算十分熟稔的吧。这样的母亲,简直像一个谜。
      小时候,我是绝不问起母亲的过去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小孩的心思比较敏感,从父亲到过去,我只字未提。可终于也有忍不住的一天。那是秋日的清晨,我看到邻居的孩子有个风车很好玩,我便想要来玩。可他不给,我顿时恼了。
      他憋红了脸道:“这是我爹从城里带给我的,你不许碰。”
      我作势不屑。
      他的脸涨得更红了:“你是个没爹的野孩子,哪里知道……”他后面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只记得我冲了过去,并且揍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打架,当然,遭到了母亲严厉的斥责。
      母亲似乎从未对我如此凶过,那威严的脸竟叫人见了心寒。难怪隔壁的李婶想借事说点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被母亲看一眼,也顿时没了声气。那时我心里暗暗好笑,抬头看见母亲责备中隐含晦涩的眼神,连忙垂下眼帘。
      母亲打了我,狠狠地打了。
      我没哭叫一声,我知道母亲心里比我还痛。她一边打我一边悄悄掉眼泪。打了一会儿,她问:“知道错在哪儿了么?”
      我答道:“知道。孩儿不该随便跟别人动手。”
      母亲轻叹了声,拿了药膏细细地抹上我刚才被打的地方。
      忍了许久,我终于问出口:“娘,我有爹的是吧?”母亲的脸色明显僵住了,半晌道:“嗯。”
      我开心地笑了,因为我再也不是无父的孩子了。
      只是当时竟没有再问下去,或许是看见母亲眉宇间的伤痛吧。
      我一直觉得母亲在期待什么,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得这般强烈的想法。也许是每天母亲干完活总要朝大山入口的窄崖望一眼,那样子,真像盼望丈夫归家的妻子——邻居的李婶便是这样的。
      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等待里,直到母亲的眼中早已没有那丝丝跃动的火苗,变成一潭死水,她也没有等到任何她想等的人或其他什么。村子里都说,母亲在等他的丈夫——也就是我应该称为爹的那个人,可我却一直不这么认为。
      母亲终究没等到什么,也许她再等下去会有结果,可她终究等不下去了。我十岁那年冬日的早晨,母亲上山时不慎跌落崖壁,尽管被旁人及时救了回来,却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我的母亲,陪伴了我十年寒暑的母亲,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向这个亏欠了她太多的世界告别了。所有的恩怨纠葛,仿佛随着母亲的死彻底烟消云散,可我知道,这一切并未结束。
      母亲并不是失足,而是故意的,她已不想活下去了。却不想,为人所救,故不惜把身边常年带着的荷包中的一丸毒药给吞了。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母亲宝贝了那么多年的东西,竟是一个狠毒至极的毒药。或许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就想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撒手离去呢?
      母亲临终前与我说了很多——她是说完才服下的药。我还以为是母亲留下的保命符,没想到……母亲缓缓地讲起了她的过去,与我想象中的竟有几分相似。这么多年的疑问终于解开了,却硬生生等到母亲辞世之时,母亲用她的死,盛年的凋零,为当年的那一场场倾国倾城的混乱,画上不算好的句点。留下最深刻痕的,却是最无辜的我。
      母亲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否则,她不会告诉我,她应该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人世。可是她说了,我知道她很矛盾。可她是我的母亲,有些事,即使母亲不说,我也会去做。只是我悲哀地想到,母亲这十几年来,是否真的爱过我?
      母亲出身并不高,甚至算得上低贱了,可她那清贵的风华,竟比过了所谓的名媛贵妇。或许就是因为这点,她遇上了这辈子不该遇上的人。
      母亲是教坊中的人,是一名乐伎,艺名叫楼明月。真是俗气的欢场中的名字。母亲原本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被贬到乐籍的人,往往都有难以言说的隐晦过往,他们的后人,往往被无辜牵连。其实母亲是知道的,虽然抄家那一年她不过十一二岁,却已晓事。从千金小姐,变为任人买卖的官妓,对母亲不能不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可是母亲是那样坚韧,又或许从小就有着良好的教育。母亲在不断被转手的过程中,始终是淡漠平和的,不反抗不挣扎,亦不屈服。最终,在京城里最有名的教坊中安顿下来。毕竟也是韶龄女子,豆蔻芳华,那般出众的容貌,惊才绝艳。在管事嬷嬷的悉心栽培下,色艺双绝的母亲似乎正悄然绽放出最绚丽的风姿
      那年她遇上他——官居四品的杨晔琮。十六岁的母亲,容貌鲜妍明丽,灼灼若有流光,独特的气韵更添风姿。这样的母亲吸引了不知多少豪门子弟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杨晔琮是世家子弟,却是个一心为国的栋梁之才,倒不沾惹这些风月场的事。可朱雀大街上偶然的照面,却似使二人不禁互相倾心。此后却见二人志趣相投,竟如知音。虽说,杨晔琮在得知母亲的身份时颇犹疑了一阵,但终究还是将母亲接入府中——自然不过侍妾名分罢了。可母亲不计较这些,只要不成天倚门卖笑,名分又算得了什么?
      杨晔琮还未娶正妻,母亲在府中算得小半个女主人,日子倒也好过。平日里,和杨晔琮倒真似一对少年夫妻,恩爱得很。读书、作诗、写字、画画、下棋……生活倒也自在。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母亲出落得越发的清丽绝伦,什么花都无法喻其风姿之动人。而杨晔琮却迎来了他的政治生涯的低谷。
      新科状元萧珩清力主改革新政,与杨晔琮的守旧派势同水火。一个刚入官场的黄口小儿,怎么能跟当时朝中已是党羽众多的二品大吏分庭抗礼呢?想必是那些清流人士暗中准备已久的吧。为此,家中的男主人十分焦躁,因为先前皇帝的态度尚不明朗,而如今接连的罢免任用的诏令下来,竟似有要支持革新派的势头。皇帝虽说一向不大管事,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若他执意支持革新派,那么守旧派可谓腹背受敌,如此糟糕的境况,也难怪他烦躁不安。
      为了避风头,守旧派这些老奸巨猾的臣工都收敛了许多,并对革新派的异常友好。
      这一天,杨晔琮邀了革新派的领头人物——前头所说的萧珩清来到家中小酌。虽说是小酌,但大宴该有的却是一样不少。席上,饮至酒酣处,杨晔琮命人叫了母亲出来献舞一曲。母亲稍作打扮便出得厅来。虽说往常并不是没有叫她出来见客,但到底是内眷,与外人见面还是能免则免。今日命丫鬟特地让她打扮一下,想必是重要的客人。
      只是没想到是他。显然更惊讶的是萧珩清。原来当日在街头还上演过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接着就是“佳人风尘识侠士”。当日的萧珩清还是极为贫苦的,对于一个乐伎的接济,并非如一般儒生的迂腐,倒也落落大方地接受,只是坚持来日必还。大约算是萍水相逢罢了。
      杨晔琮本来是十分惊异的,转念一想便定了主意。他这主意一定,就改变了母亲一生的命运。而一旁的萧珩清显然也另有打算。就这样一个弱女子似乎便成了一场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
      母亲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与其说随遇而安,不如说她对生活乃至生命都是无所求的,这样的人,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可以笑得如春花一般,面对相伴两年的丈夫将自己转赠他人依然只是默默收拾了,道声珍重便毫不犹豫地离开。她的冷静让杨晔琮不是不惊异的。于是他想到,或许母亲还有更大的作用。可内心对于母亲的“寡情”,却有颇多复杂情愫的。
      母亲不是一个适合做所谓间谍的人,但她行事稳妥倒是很让人放心,况且杨晔琮也没想让母亲为他做什么大事,不过是形式联谊的手段罢了。
      母亲过府后的生活依然很好,甚至比从前更好。杨晔琮到底做事风格强硬,亦少了几分文墨气息,至少比起状元出身的萧珩清是要差一些的。母亲似乎更满足于现下的生活。她的字体又变了,由最初的簪花小楷,到颜体,如今却写起了欧体。
      也许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该发生在不可思议的时间段里。那几日,杨晔琮突然频繁联系母亲,对她百般温存竟未提及其他事情。母亲虽心下疑惑,到底还是高兴的。这样两边的感情让她有些迷茫了。只是最后,母亲竟怀上了杨晔琮的孩子——那几月,因朝中事务繁多,萧珩清已很久没踏入母亲的房间了。母亲不是不惶恐的。这时杨晔琮道,只要她将一份边关守将陈玉龙的奏章偷出,便将她接回来,尽享天伦之乐。母亲权衡再三,便答应了。母亲不傻,焉能不知杨晔琮打的什么鬼主意?
      那一日,母亲永远也忘不了。杨晔琮派了一个人保护母亲。母亲潜入书房,东西刚刚到手,谁知萧珩清竟回府了。母亲慌忙中将其塞入玉像底坐后面。这时那人却催着母亲交出奏章,母亲不肯,那人便一剑刺向母亲。萧珩清甫进门就见到如此,不禁大惊,未及多想飞身上前——母亲被扑开了,他却被刺中了。
      母亲大惊,眼看着那人将要再次取二人性命,她闭了眼挡在萧珩清面前。
      慌忙中,竟触动机关,两人跌入密室,暂时得以脱险。这间密室竟连萧珩清自己也不知道。只道这原是一位尚书的府邸,因种种缘故如今成了他的府邸。
      母亲问他为什么要救他。他说,其实当年在大街上救了她,他就爱上了母亲——真正的毫不计较地爱上了。知道她是杨晔琮府上的人,便想出这么个法子要了她来。他知道她一直跟杨晔琮藕断丝连,但他心中有愧,所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淡淡道:可你们俩,都不是我爱的人。当年正是这样的党派斗争,害得我的父亲惨死狱中。我苟且偷生就是想报仇,我要你们这些人,为这些罪孽殉葬!原来母亲竟有着这样的秘密。萧珩清错愕之余只能摇头叹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自云良家子 幽居在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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