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半刹烟火

59、雁字往宴微楼，书寂传百晓生

　　林逸远取下那把悬在墙上的纸伞，上边绘有一座高楼，雁字过之。他转身眉目一凌，干脆果断的离开。林明轩特意拿来的锦扇，他一眼都未曾看过，孤零零的躺在案头，上边的灰尘越发明显了。

　　繁星满空，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尽管在夜晚，林逸远提着把伞也格外引人注目，他是有才有貌还有名气的青年，尤其他出现在扬州最有名的花街。这儿自然灯火通明，人潮热闹，可林逸远周遭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愣是让那些热情如狼的姑娘们没敢伸手。林逸远自然也偶遇了几位曾经的狐朋狗友、点头之交，可还未轮到林逸远告别，他们就纷纷开口再见。

　　林逸远心平气和道了一句：正常。他也能理解，风流探花上京不足半年，辄被皇帝逐离京城，回来精神崩溃成了江湖亡命之徒的传闻，可他实在理解不了，亡命之徒藏价值连城之宝献与当朝宰相求其幺女为妻的传闻又是何处而来。

　　他高中之日，有人会围绕他。他入狱之日，有人会远离他。他出名之日，有人会畏惧他。

　　这再也正常不过了，凡是那些背井离乡而又衣锦还乡的人，假使这是他重回熟悉的家乡故地，能够找到嘘寒问暖、说些贴己话的，家人发小中能有一二已是最大的幸运了，更别说那些越走越远的其他人，更别说林逸远还是这样遭遇的人。

　　林逸远默默庆幸自己拜托了赵云帆和崔书升，瞒住了自己就是藏玉。

　　林逸远早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眼神，他现在一点都不好奇那其中的意义，径直往这儿最大的青楼去了。他手里的伞在宴微阁尤其好用，未发一言，就有聪明伶俐的龟奴带他去了专用的会客厅，热茶蔬果被人一样样的捧了上来，屏风后头坐上了一位薄纱娘子，她低着头，收敛着嗓音问：“公子，您想要听什么曲子？”

　　林逸远道了一句随意，让龟奴请菡菊过来。

　　房间响起琴声，正是当日皇帝宴席配舞之曲。林逸远饮了一杯酒，走到窗边，仰头望着西楼星月。出神之际，一个人隔着窗，经过他身前，快的只让林逸远觉得鼻头被风刮的有些痒。

　　林逸远回到桌子前，另取一个白瓷杯子搁在一旁。酒刚倒满，一个白衣人就潇洒的踱步过来，他身形一闪，手中的扇子就抵在了桌子上，稳稳的将酒壶抬了起来，他另一只手取了酒杯送到嘴边一口饮尽，转身坐下，笑眯眯的道：“滴酒未洒。”

　　林逸远笑了笑，道：“你怎么亲自来扬州了？”

　　来人用扇子将林逸远下巴抬高，他微微偏着俊郎的脸，一往情深地盯着林逸远的眼睛，笑道：“我想你了。”

　　琴声骤然停了，薄纱女子袅袅走到屏风前，给二人行了一个礼，一举一动之间风情无限，抬起眼时，更是魅惑。

　　来人收回扇子，懒懒朝女子道：“堂堂十二花娘子菡菊，怎么亲自端起这伺候人的事？”

　　菡菊走近，为二人斟酒，笑答：“难不成在这天底下，只许崔公子想林公子，不许我想么？”

　　林逸远哭笑不得，扶额：“二位可别取笑我了。”

　　崔书升一本正经的擦擦眼泪：“自从林弟归了扬州，想我的漂亮女子越发少了。”

　　菡菊一笑：“可不，现在啊，林公子人气遥遥第一，您恐怕第三喽。”

　　崔书升挑高眉问：“怎的？我连第二都当不了？”

　　菡菊给了一个提示：“一年之前销声匿迹的那位，您应该没能忘吧？”

　　崔书升特意看了眼林逸远，笑道：“那我知道是谁了，今天呐，那个人又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林逸远眉头一皱，手在胸口一拂，他抬眼复杂的望崔书升：“既然你拿了，那就拜托你帮我送到。”他站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崔书升将他拦住，大感奇怪：“你都不要问问我，宋清现状如何么？”

　　林逸远摇头道：“不必了。”

　　崔书升又问：“那你也不在意我为什么来扬州了？”

　　林逸远神情无辜，声音却显得紧巴巴的“你说，今天他又要欠你一个人情。”

　　“呀，原来是我说漏嘴了，都怪我。”崔书升不在意的打开折扇，笑着摇了摇。

　　菡菊将林逸远推回来，笑道：“来都来了，何不与我们聚一聚？”

　　“他过的不错。”

　　崔书升凑上前，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戏谑，道：“明明就很关心他嘛，他呀，我反正是没听说过有谁比他还快活的了，沦落到那个地步，还有美人日夜相伴，饮酒赏花，吟诗作画，啧。”

　　菡菊倒是有所耳闻，倒吸一口冷气道：“那位美人可是交州第一泼辣红珊瑚？”

　　崔书升叹惜，道：“红珊瑚在别人面前是第一泼辣，在宋清面前可就不是咯。”

　　菡菊看着林逸远媚眼如丝，笑道：“雪岚剑客许是喜欢的，不然怎会让红珊瑚陪着他？”

　　“那就好。”林逸远沉吟，绝高武术能不能恢复，血海深仇能不能解决，这些都没有宋清的快活重要。

　　崔书升拿扇子敲桌子，道：“好个锤子啊？宋清可从来都没有对不住你，你少来那些虚的。”崔书升这个喜欢窥探别人秘密的癖好，怎么会不清楚林逸远心里的小纠结。

　　林逸远眼尾有些发红，冷静自持道：“你并非我，自然不知我选择了什么。”

　　“我是不知，宋清却知道的清楚，否则不会这个时候让我来，你的回复就在信里？”

　　只剩下两个月，他就要去京城娶泰汉欢，没有机会道别，那就不要道别。

　　“是。”林逸远咬紧牙关道。

　　“唉，若是我，怕都没有你这么狠心。”崔书升失望的摆摆手，觉得无趣，率先走了。

　　林逸远接连喝几杯酒，乘着醉意对菡菊说道：“难道我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菡菊坐到他身边，双目含情，托住酒杯，轻轻道：“雪岚剑客会明白的。”

　　林逸远笑出声，摆手道：“他什么不明白？来，我们喝一杯。”

　　菡菊与他饮了一杯，笑了笑，道：“敬你们情深意重有相逢。”她当然明白，林逸远修信给宋清，宋清让崔书升来找林逸远，二人不过是为了再次相逢罢了。

　　林逸远捏紧拳头，双目发红，竟是笑哭了。只听他道：“相逢又如何呢？”

　　菡菊一杯酒饮尽，舒了一口气，道：“重离别。”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尤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林逸远睡在醉意里，痴痴念着，他站起身，踉跄的出门去了。

　　菡菊抱着林逸远留下来的伞，跟着走到了门口，望着林逸远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月下，而她怀里的伞面上也洇湿了一大块。

　　崔书升走到她身后，肯定道：“你动情了。”

　　菡菊抹泪笑道：“有何不可？”

　　崔书升背过身走去，没头没尾的不知对谁说，笑着道：“活着做决定，开心就好，死了可就什么都完喽。”他踏着屋檐，直飞西边高楼而去，他要去找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