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半刹烟火

29、三娘等毁灭，唐玄见宋清。

　　第二天二人早早的就离开客栈，向灵犀湖赶去。

　　一夜的思索后，林逸远还是选择去找唐玄救乔杉，先不论乔杉的本性是好还是坏，至少乔杉知道杀害林明轩父母凶手的信息。

　　欧阳庄不小，比兴桥镇大。

　　二人先到了欧阳庄，顺着林逸远的意思去见了欧阳奇的妻子。她既是欧阳霸的奴婢，便自然在欧阳霸府上。

　　林逸远忽然问：“欧阳霸知道你给她解了毒吗？”

　　宋清墨色的眼睛有丝笑意，点头道：“连欧阳奇都知道是我，欧阳霸自然知道。”

　　林逸远皱眉道：“那你需不需要易容？”

　　宋清似笑非笑,颇有信心的道：“他不会发现我们的。”

　　片刻之后，林逸远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翡说宋清的轻功俊俏不假，宋清轻而易举地把林逸远捎进了院子，刚好宋清身骨已经比林逸远高出一截了，他把右手搭在林逸远的腰上，将林逸远扣紧，然后毫不吃力地飞到了墙上，又十分明确的往某一处屋檐踏去。

　　林逸远丝毫没有武功内力，下意识的就攀到宋清身上，环住了宋清的脖子，死死扣着宋清宝蓝色绸子的外衣，一动不动。

　　宋清有些无奈，喉咙有些干哑，吱声道：“哥，你别紧张，我会抱紧你的，你这样紧着我呼吸不畅了!”

　　林逸远闻言，尴尬的离开宋清一点，却依旧不做声。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不是说话了，得是嚎叫，那就不好了，他好歹知道他自己现在在别人的房顶飞来飞去。

　　宋清问：“哥，你知道欧阳霸知道她毒解之后，又安排她去做什么了吗”

　　林逸远有些耳鸣，感到空中高度的变化对他造成的压力，他便使劲咽了咽口水，稍微放大了声音，问道：“什么？”

　　宋清搂着林逸远着地，没了林逸远的束缚，他却没有深呼吸，淡淡的道：“洗马桶。”

　　林逸远闻言瞠目结舌，刚放下的心又禁不住提起来，皱眉问道：“所以她住的地方，别人都不愿意来？”

　　宋清点头，回答：“这个院子最是偏僻破旧，但离欧阳霸家的菜圃最近，她必和她儿子住在这儿。”

　　林逸远忍不住打量了一番这个院落，黄泥墙、没有门窗、屋顶都是用稻草铺就。院里有许多没有把手的木桶在晾晒、还有一口不大的水井、一个靠墙的沟渠通向后边菜圃里的水潭。沟渠里褐黄色如同棉絮一般纠缠在灰绿的水草上，沟渠上边的泥土墙上更是极其恶心的沾上了黑褐色的斑点，吸引了几只苍蝇钉在上边。

　　这恐怕是欧阳霸家中最为落魄的地方了，连破庙都不如，叫花子恐怕也不愿意住这儿。

　　林逸远越过那些马桶，走向房屋里边，房屋里却空无一人。

　　只见简单破旧的家具摆在房屋内，一张低矮木桌上扣着两个瓦碗，搁着两双筷子，一把水壶，居然连个杯子、凳子都没有。里边最多的就是木柴，整齐码了两大处各放一端，上边还都铺了麻布被子，这就是他们母子睡得床被了。

　　如此简陋的房子里最显眼的就是正中间靠墙低矮桌子上的灵位了。

　　灵位供的不是欧阳奇，而是欧阳霸的母亲。想来欧阳霸不仅让他们母子睡在这种环境里、干这种活，让他们日夜对着欧阳霸的母亲忏悔赎罪。

　　对比躲在兴桥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欧阳奇，这替他还债的母子二人的悲苦显得更是让人难以容忍。

　　忽然空气变得浑浊起来，就像是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无微不至的淋到了这简陋院落的每一个角落，还有一阵木轮滚动的声音。

　　二人皆捂鼻出了屋子，就看见一个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的灰衣老妪驼着背，拖着一车满满的马桶出现在没门的门口。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提着车把，将木车的尾端搭一处木柴上，又熟练的解下身上用来拉车的绳索，就要转身去提马桶的时候，看见了她院子里的二人。

　　当她看见宋清的一刻，双眼仿佛死水泛起了波澜，她急促走到院子里，理了理衣襟，在宋清前边跪下道:“不知少侠前来所为何事？需要三娘干什么，还请少侠直说。”

　　宋清摇摇头，道：“你先起来，是我哥想和你谈谈。”

　　三娘顺从的站了起来，有些畏惧的看向她不认识的林逸远。明明四十多岁的女人，却已经苍老到了如同七十多岁。

　　林逸远见此，竟是生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舅爷爷也是折磨她的帮凶。他只是忽然随便问了一句：“你儿子呢？”

　　她这么凄惨，他儿子生活应该不会和她一样吧？

　　三娘听他问起她的儿子，居然又跪下了，还发抖地说：“顺子是不是得罪了公子您？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下贱奴才，还请公子不要和他计较!”

　　林逸远皱眉不语，看来她儿子也经常被别人欺负。

　　宋清安抚道：“没事，我们不会加害你和你的儿子，你只需要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我们就会离开这儿。”

　　三娘听了宋清的话才慢慢平静下来，她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在黑衣上打转，沉思了一会就站起身，浑浊的眼睛满是惶恐，但是出奇的果敢：“少侠去年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少侠的，别说几个问题了，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愿意给的。”

　　三娘柔弱胆怯的表面下，有着坚强大胆的心。想到她这一生的坎坷不平，她的品质就尤显得宝贵起来。

　　三娘先回答了刚刚的问题，她说：“顺子他不争气，他居然连好不容易的休息时间也要去和那些杂碎赌钱!现在他估计也是躲在某个地方赌钱吧。”

　　林逸远闻言，瞬间对她又怜悯几分，她前世是欠了多大的债，今生才碰见欧阳奇和欧阳顺这么两个不是人的混账。

　　宋清听了，也忍不住叹息。

　　林逸远狠心问道：“你……想和欧阳奇团聚吗？”

　　三娘听到欧阳奇的名字，居然气的发抖，她眼中射出极为仇恨的光芒，咬牙切齿道：“想啊，要命的想，要是看见了他，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林逸远皱眉道：“你恨他，但是你愿不愿意带着儿子跟着他离开，他现在很富裕，而且很想补偿你们，假如你愿意，他一定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三娘不禁冷笑道：“当初他把我们母子卖了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要带我们走？当初他利用我到这里偷盗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要带我们走？当初欧阳霸要烧死我们母子的时候他怎么没有想到要带我们走？现在想了？倒是想得美!我就让他愧疚一辈子，活着怕人杀，死了怕鬼缠!”

　　她一句又一句的质问，仿佛戳穿了她内心的伤痛，她现在只有用最狠毒的诅咒来伤害那个一而再、再而三抛弃她和孩子的人。

　　林逸远被她的狠绝惊呆，心中一时凉飕飕的。便又问：“我舅爷爷曾经给你吃了痛彻心扉，作为补偿，我现在愿意带你和你儿子离开这里，还给你们安家费。你愿意和我们走嘛？”

　　三娘摸清了林逸远的来意，这时却没有半点之前的柔弱胆怯，她闻言大笑：“你以为我是为了欧阳奇那个混账在这儿吃苦的？我只恨他一个，你舅爷爷和欧阳霸，我都不计较。我之所以待在这里，一是为了偿清顺子的债务，让他早日脱离奴籍！二是等着欧阳奇寻上门来，让我好好报仇!”

　　林逸远第一次遇见这么倔强的女人，执拗的发狂。他怜悯的问：“如果欧阳奇一辈子都不来找你呢？”

　　三娘这时候仿佛疯了，又哭又笑地说：“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能不来吗？哈哈，他把我们母子卖了的那天晚上，我就给他下了绝情种，他想都别想这辈子还有第二个孩子!”

　　整个院子都是她狰狞的笑声，她这样狠毒，但她并没有错过，她只是用别人的过错来折磨自己。

　　林逸远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三娘，叹息道：“我的问题问完了，你自己决定吧，我们走了。”

　　宋清带着林逸远离开前，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话：“欧阳奇很快就会来找他儿子。”然后就在三娘阴冷的笑声里离开。

　　林逸远不禁摇摇头，纳闷道：“已经到了非要鱼死网破的地步了吗？”

　　宋清不作回应，他知道林逸远心中是有答案，他只是平淡说：“我们到灵犀湖，找到唐玄吧。”

　　林逸远忍不住问：“墨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拒绝我？”

　　宋清微笑，点点头道：“她之所以活着不是因为希望，而是为了毁灭。”

　　林逸远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三娘真的让他难以忘记。

　　三日后，两人到了灵犀湖。

　　灵犀湖的湖就一口大池塘，比起云梦泽就好像一件衣服上的一根丝线。灵犀湖的范围还挺大的，风景很是秀丽，湖两岸柳树成荫，大小不一的阁楼零星散布，湖中间是历代医主起居楼，坐落于一片荷叶当中。周边开垦了一大片药圃，种有各色稀有药材。

　　他们到的时候，阳光正好，灵犀湖晒草药的女弟子正倚着柳树打瞌睡。

　　灵犀湖在江湖极少树敌，故而这灵犀湖也没有森严的铜墙铁壁阻拦，他们居然顺利的进了灵犀湖的范围，没有遇到一点障碍。这可多亏灵犀湖弟子事务繁忙，碰见二人，也只当他们是来寻医问药的。

　　不过任何门派总有那么一两个爱偷懒的弟子，就有那么一个女弟子拿着一个瓷瓶，痴痴的看着宋清。

　　宋清眨眼，便走过去问道：“请问姑娘知不知道唐玄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姑娘穿着黑白相间的衣袍，倒也显得水灵，她一双大眼睛直望着宋清失神，傻傻回答道：“师叔现在在医主楼呢！”

　　宋清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指点。”便要拉着林逸远离开。

　　那姑娘毕竟不是个傻的，见宋清要走，便急忙拦住他说：“公子要找唐师叔，现在可不行，没有医主的命令，谁都不能去湖心。”

　　唐玄果然在这!

　　林逸远闻言就问：“可有办法通知他，让他出来？”

　　那姑娘皱了弯弯的柳叶眉，嘟起嘴道：“没有！”

　　看样子嫌弃极了林逸远来打搅她和宋清。

　　林逸远失笑，便对宋清挤挤眼，示意要宋清多主动点。

　　宋清摇摇头，打量了一番湖中楼的位置，便施展轻功，踏着绿荷，踩了几次水面，登上了医主楼，他这才看见医主楼这儿原来是有一艘精致的船舫，想来段景鑫不良于行，便是借助船舫通行的，旁人想要进入医主楼，没有医主楼里边的人接应，是很难的。

　　那姑娘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公子还有这么厉害的轻功，一时居然没想起来要制止他，仍旧痴痴呆呆的远看着宋清的背影。

　　林逸远感觉到好笑，又有些羡慕宋清他那随心所欲的轻功。

　　宋清没有入楼，只是用内力传出一句话：在下宋清，有要事找金针唐玄相商。

　　只过了片刻，就见一名同样身着黑白相间衣袍，只不过袖子上加了金线滚边的高大男子推着一名坐在轮椅上着白衣镶金芙蓉阴柔男子出来。

　　高大男子见他，只是皱眉道：“我并不认识你，你找我何事？”

　　这高大男子便是唐玄，那白衣男子就是段景鑫了。

　　段景鑫却是好眼力，看着宋清笑道：“不知宋清少侠来此所为何事？”

　　宋清直直看着唐玄说：“扬州的事。”

　　唐玄和段景鑫倒是闻言齐齐皱眉。

　　唐玄还欲细问，但宋清却说：“湖边，有人在等你。”

　　这话一出，唐玄和段景鑫大惊失色，怕是都以为湖边上的是齐杉。

　　唐玄又有些怀疑，便又问：“他和你是什么干系？”

　　当初说一刀两断，就凭乔杉那高傲的性子，是不可能出来找他的。

　　宋清神秘一笑，坦然道：“他是我哥。”

　　段景鑫探究的看着他，低头咳嗽几下，就不管唐玄的阻拦问:“哦？不知道荆州宋家什么时候有了两个儿子。”

　　宋清淡淡说:“驱人把他接过来，你们一见便知。”

　　段景鑫自然听过宋清的名号，对宋清的来意却有些捉摸不定，但仍派人去接了林逸远。毕竟到底是谁，总该见见。

　　林逸远在这边和那发呆少女已经聊起天，知道她的名字叫罗金，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罗银。

　　罗金一直在打听宋清的事，像只嗡嗡不停的小蜜蜂，说个不停。

　　林逸远一时有些难受，他竟是一个他想问的问题都来不及出口，就被罗金接二连三的问题轰炸。

　　他没有妻子。
　　他是荆州人士。
　　他叫宋清。
　　他今年十六岁。
　　……

　　林逸远不耐烦的偏头，实在不想再听罗金噼里啪啦问一大通的时候，他就忽然看见一艘精致、雕刻隽永的船舫被一位和罗金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缓缓撑出荷叶，靠近岸边。

　　那女子便是罗银了，明明和罗金是一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衣着，却有着罗金远比不上的宁静大方。

　　罗银对着林逸远柔柔行礼，不像活力的罗金声音那般急促，而是那种停顿之间都有韵律感的温柔体贴，让人听了心平气和、浑身舒畅。她说：“公子，灵犀湖医主有请，请随我上船。”

　　林逸远巴不得早点离开罗金，便一脸高兴的上了那艘船。

　　罗金见了，嘟嘴道：“罗银，你什么时候和医主说说，放我回医主楼，我在外边好无趣啊!”

　　罗银同样温柔回答：“姐姐，你刚刚又犯了错，医主恐怕暂时不会允许你回来了，我先搭公子过去了。”

　　罗金看着远去的二人，急躁的踹了几脚柳树，生气的直跺脚，忽然她高兴的就往柳树上爬，原来爬的高，就能看见宋清他们了。

　　罗银姑娘瘦瘦弱弱，没想到撑船倒是快的很，不到半刻钟，林逸远就上了楼，看见宋清和唐玄，另一个就肯定是段景鑫。

　　唐玄对他还有些印象，便冷酷道：“是乔杉要你来的？”

　　林逸远摇头，转转眼便道：“我是为了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