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湄》张家小良子

7、三日回门

　　“笃笃笃——”

　　李珩是被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吵醒的。睁开略沉重的眼皮，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神色古怪，有人在敲窗户？

　　他回京时日尚短，来不及收拾府内下人，但作为机密重地的书房已被他整治过一通，平日他在书房休息时，云山和云溪会在外面守着，即使人不在府内，他们也安排了不少暗人盯着书房，按理说是不大可能有人用如此方式来寻他的。

　　猜想到来人，他竟觉得昨夜宿醉的后劲儿仿佛上来了，有些头疼。按了按脑袋，听着愈发急促的敲窗声，他不能假作没听见，只能起身开了窗。

　　果然，只见小姑娘穿着身单薄的亵衣，蹲在他的窗下，两只手扒着窗框，像只心虚的小老鼠般，眼神警惕地瞄着四周，听到头顶的动静，立即抬头，待触及到他的目光，又慌里慌张地扭头避开。

　　此时天还未亮，檐角的红灯笼摇摇晃晃，光影斑驳投射入屋，清晨的风有些凉，隐约熏着栀子花的清香。李珩一只手托着下颌，半个身子倚靠着窗框上，笑望着她不说话。

　　顾湄闷了半天没等到对方出声询问，有些急了，她花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偷摸来找他的，要不是昨晚这混账的异常举动给了她错觉，她还不一定敢来，可是他怎么能不问自己呢？

　　于是她只能小心地抬起头，压着声音问道：“唔，世子爷，今日妾身回门，不知您的安排？”其实这事也不该她来问，只是府内的下人都不听她使唤，巧翠脑子笨，顾湄怕她坏事，只能趁天还没亮来问一下，万一他说出些难听的话，反正其他人听不见，丢脸也丢不到哪里去，即使最后是她一人回家，她也可以早早做好准备。

　　这小姑娘蛮横得紧，每次见面不是张牙舞爪就是战战兢兢，哪有这般尊敬的时候，连这种称呼都搬上来了。李珩在心底闷笑一阵，才问：“你怎么想的？”

　　“世子爷如果没事，不如随妾身回娘家探望一回，如果有事，那就、就算了。”说到最后，顾湄语气干巴巴的，她仰头望着他，眼里带着点希冀的光。三日回门是出嫁女第一次回家，能检验婆家和夫婿是否看重女子，如果李珩跟她一起回家，她会很有面子，还能狠狠打那些嘲笑她的人的脸。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事，喝酒算不算？”李珩起了逗弄的心思。

　　果然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混蛋！自己真是脑昏了才有一瞬间觉得他是个好人。顾湄在心底暗骂，面上还艰难地维持着恭敬，咬牙干笑道：“世子爷，喝酒不算吧。”

　　“那好吧，你说不算就不算。”李珩觉得她表情变幻很有意思，说完这话，见她神色初霁又悠悠添了句，“可我昨晚喝多了，头痛，哪也不想去。”

　　“世子爷身子要紧，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顾湄一副真心为他打算的模样，只是演技拙劣，李珩连拆穿的欲/望都没有。

　　“不用，让人按一下说不定就好了。”

　　顾湄听出他是想让自己帮忙揉按，在心中怒骂一句色胚，权衡半天，终于决定为长远利益谋划，于是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站直身子。

　　“哎哟！”下一瞬，顾湄就被窗扇砸了脑袋，她蹲回地上捂着额头眼泪汪汪。

　　李珩挑了挑眉，心说小姑娘长本事了，都会耍心眼了。他等了一会儿，才装模作样地关心道：“没事吧？”

　　顾湄语气带着哭音：“好疼……”

　　演技愈发精湛了啊！

　　“来，我看看。”李珩从窗户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捉住顾湄的手腕。本以为她在做戏，直到她额头上一道红肿映入眼帘，他才顿了顿，收回手，转身进屋了。

　　“没良心的色胚！”顾湄小声骂着，以纾解内心的不忿。

　　“说什么呢？”忽然头顶又传来声音。

　　顾湄吓得六神无主，生怕他听见了自己的骂辞，连额头的疼痛都忽视了几分：“没什么，你听错了，我没说话。”

　　李珩没理会她的辩解和抗拒，指腹沾了药膏，轻柔给她抹药，他觉得脑子笨真的要不得，三天两头就会受伤。这药是北域的疗伤圣品，大楚境内都没几瓶，回京后他还没用上，没想到先给她用了两回。

　　顾湄有些恹恹的，任他揉按着脑袋，眼神悲切。今天三日回门肯定要丢脸了，李珩不肯跟她去是一回事，这下更糟心了，她额头的伤口这么显眼，他们会不会觉得她被毒打了？虽然自己的确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但她不愿意给别人看啊。她一点都不想让那些人可怜她，尤其是被那两个人。

　　好半晌，额头的疼痛似乎消解了大半，只剩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度提醒这里曾有伤，顾湄抬手想摸，被李珩挡住了，他拧着眉头提醒：“先不要碰水。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一会儿跟你回去。”

　　“啊？”顾湄有些意外，心底一时不知是悲凉多一点还是惊喜多一点，晕晕乎乎地走出了书房院子。

　　等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李珩才问：“为何不拦着？”

　　云山从阴影里站出来，端着一盆水，眼神躲闪：“主子，小的去打水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垂头承认道，“主子，是云溪说不能拦着。”

　　李珩笑着打趣：“云山你跟着我时间最久，随我接触的人也最多，怎么人情世故这方面还比不上不善言辞的云溪？”

　　云山抬头，有些困惑。

　　“以后不用拦着她。”李珩撩开衣袖梳洗，语气淡淡，含着一丝笑意：“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罢了。”

　　擦完脸，他想起什么，吩咐道：“去把马车安排好，还有之前备好的回门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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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湄刚吃完早膳，就有下人通知世子爷在门口等着了，她不敢耽搁，生怕他反悔，连忙走到侯府侧门，那里已经停好了两辆马车，李珩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顾湄自觉向后面那辆不怎么精致的马车走去，刚走到李珩身旁，就被他伸手拉住了，他问：“干什么？”

　　“上车啊。”顾湄没看懂他拦住自己的意思。

　　“去那辆车作甚？和一堆物什挤一辆车，你不嫌丢人爷还嫌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多么小气。”李珩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

　　既然不小气，再多准备一辆车啊！非要两个人挤一辆车，你不嫌挤本姑娘还嫌呢！顾湄腹诽着，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头顶一暗，顾湄以为自己的嘀咕被发现了，正要老实认错，却见面前人拿出一根青玉坠，她还没反应过来，李珩已抬起双手将小巧的翡翠坠子贴在她眉心了。

　　因为额角红肿了一块，早上巧翠帮顾湄打理时，和她一起义愤填膺地骂了某人几句后，梳了几缕头发下来挡在额前。

　　戴好眉心坠，李珩随意撩了撩她的额发，轻笑：“倒也不算很笨。”

　　如今有求于人，顾湄不敢吭声抗议。

　　待一切准备好，两人便上了车。马车走得慢，其余下人就在马车旁守卫着。顾湄在车上不大自在，双手按在膝上，故作镇定。李珩翻看着手下人送来的邸报，对她偶尔飘来的好奇目光视而不见。

　　不过半个时辰，车轮轧着路面的辘辘声停下了。

　　“主子，顾府到了。”

　　李珩放下信件，看了眼双手紧握、已进入备战状态的顾湄，语气悠然随意：“今早你吃的什么？”

　　顾湄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顿了一下，答道：“红枣薏米粥。”

　　“好吃吗？”

　　“还行。”

　　“我没吃。”

　　“啊？哦……”你不吃早饭，与我何干。顾湄想了想，没敢说实话，转而提议道，“那要不一会儿多吃点儿？”

　　李珩颔首，似是认同了这个提议，先行一步下了马车。

　　顾湄搞不懂他在玩哪一出，跟在他身后下车，想着丞相府的饭菜不合他胃口，他挑刺怎么办。就在顾湄伸脚要踩到脚凳上时，前面的马儿忽然踢踏了一下腿，连带着整个车辙都晃了一下，顾湄站势不稳，眼看就要在一干姐妹下人面前颜面大失，她脸上的神情已经不能用绝望来简单形容了。

　　今天真是诸事不宜！跌倒之前，她还有心思做个总结。

　　“唔——”本以为会栽一个跟头，没想到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顾湄整个身子都被人揽住，感受他胸膛微微震动，脑子还有些懵，听他低声道：“小心些。”随即便被放开。

　　顾湄一时手足无措，小脸通红一片。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然而却结结实实惊到了特意赶来看热闹的几个人。

　　顾湄的生母是顾丞相身边打小伺候着的丫鬟，即使顾相娶了新妇，二人感情依旧笃厚，后来顾湄生母去世，顾相不忘以前的情谊，让夫人崔氏对顾湄多照顾几分。崔氏向来有贤良大度的美名，自然不会在衣食上亏待了庶女，更不用说这庶女以后还要替自己的宝贝女儿嫁人。顾湄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穿金戴玉，眼高于顶，而那些贵女该学的人情世故、掌家驭下之术她一窍不通。

　　身为一个庶女，却享受着嫡女一般的待遇，顾湄早被其他两个庶女记上仇了。她又到底不是嫡女，因此另外两个嫡女也不怎么看得起她的出身，几人虽时常同吃同行，却总把她排斥在外。

　　顾湄在丞相府就不是个肯忍的性子，要是别人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她就风风火火跑到崔氏和顾相面前告状，两个庶女甚至两个嫡女都吃过苦头，几人不敢明面上收拾她了，就暗中排挤，有时话里带刺，有时煽风点火，把顾湄气哭了好几回，偏偏她还不长记性，不知道自己哪里吃了亏。

　　“切，大门口拉拉扯扯的，也不嫌丢人！”一声不算大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的嘀咕突兀响起。

　　顾湄怒瞪过去，果然是和自己不对付的顾淇。

　　顾相有六个女儿，顾湄行四，前面三个女儿都是崔氏所出，长女早夭，崔氏便对二女儿顾雅和三女儿顾颂当心肝疼，一点苦也舍不得她们吃。顾淇是顾相另一个姨娘所出，行五，半年前已从顾府出嫁，这次应是特意赶回娘家来看热闹的。

　　三年前，因忠勇侯世子声名狼藉，顾二小姐顾雅拖到十七岁迟迟不肯点头成亲，崔氏好不容易等到顾湄及笄，便把亲事扔到了顾湄头上，谁知之前急吼吼要成亲的世子居然跑了，这一跑就是三年，生生把芳华二八的顾湄拖成了所有人暗地耻笑的“老姑娘”，还是纨绔都不要的那种。

　　只比顾湄小一岁的顾淇也常在背后取笑她，又怕因为顾湄不能成亲而耽误了自己的婚事，对顾湄的嫉恨多添了一桩。好在半年前丞相府和忠勇侯府将成亲前的二书五礼定下，这婚事便是彻底悔改不了了，她才能顺利嫁到早定好亲的那户人家。

　　“五姐，你这样让四姐多尴尬啊。”另一道略显清脆稚嫩的声音接道。

　　听这称呼，李珩便明白了，先头说话的是顾五姑娘顾淇，现在说话的是顾六姑娘顾沚，也是顾相六个女儿中唯一一个还待字闺中的。

　　“哼，我点名说是谁了吗？某些人不要自己上赶着捡骂就好。”顾淇不屑道。

　　顾沚抱着顾淇的胳膊，眼里带着嘲弄，笑望着气得要跳脚的顾湄。

　　李珩连眼神都懒得往她们的方向飘一眼，只抬着下巴看顾湄，漫不经心问：“这俩谁啊？如此聒噪。”

　　顾湄被他问得忘了发火，恶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才答：“我五妹和六妹。”

　　李珩摸着下巴想了会儿，一副恍然模样，嗤笑一声：“原来是钱乐阳的夫人，前儿我刚在玉春楼碰见他呢，说起来，你该恭喜你的五妹，她怕是要多几个姐妹了。”

　　顾淇脸色大变，因知悉自家那位的性子，也不辨这话是真是假，当即有几分六神无主了。

　　“玉春楼是什么地方？姐夫为什么去那儿？”顾沚一派天真地问道。

　　李珩瞥她一眼，嘴角微勾：“你想去？”

　　顾沚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行了，今儿是阿恬归宁的日子，你们姐妹俩就消停会儿，要说话也得让姑爷进府再说。平日里就喜欢斗嘴皮子，现在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崔氏终于出声打圆场，睁着眼睛说瞎话。

　　阿恬……李珩在唇齿间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原来她的小字叫阿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