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亦韩每天都想罢工》墓里看花

91、C45 天之道也，勘其不破

　　姜谦咏是个术士。
　　不过在他没长大之前，一直以道士自居，后来觉得以后在外面自称贫道贫道不好找老婆所以就改了。
　　从小行事做派颇为老旧，礼法均不废，所以小时候几乎没人找他玩儿。
　　家族很宠爱他，他也是家族中第二个在五岁之前拥有如此巨大成就的人。
　　第一个是三百年前惊才绝世的奇门锁乾坤姜玄君，传说里他曾脚踏星辰罡风，炮火中拦截千军万马，挥剑即是王道。
　　第二个就是他。
　　他很有天赋，生来就有几世福缘，所以修道修的很顺利，从小到大除了十一年前那次摔了跟头之外，再也没有吃过别的什么苦或亏。当然，偶尔被老婆欺负这是不算的，这只能说是情趣。
　　圈子里都知道姜家这一代的少主是个不逊色于庭园天枢的天才，姬韩少一手｜雷法和刀技威名煊赫，姜少主的奇门遁甲玩的出神入化。很多人都期待着这两个天之骄子哪天能够真刀真枪来一场，只是双方都被各自的家族保护的很好，这火拱了十多年都没烧起来。
　　姜少主入职执行局之后很快积累了大量的人气，执行局里实力强的那些高手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癖，日常不大好相处，哪像姜谦咏呢？永远笑的温柔体贴平易近人，不忙的时候还会有求必应帮人算卦，一算一个准，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后研听说过这个少主，虽然不太熟，但他当时什么都来得及考虑，只想找他求副卦。
　　叶子游荡着飘落，姜谦咏挥袖拂尘就地而坐。
　　“想求什么？”
　　“未来。”
　　“可你连现在都看不清，未来你也不会看懂。”
　　“你也不能看懂么？”
　　姜谦咏一笑，摇头，“我为腹不为目。”
　　后研一怔，“我的未来对你而言是一种‘欲望’吗？”
　　“探索是人的本能，是无穷尽的欲望，但对我来说不过尔尔。”
　　“不去感知万物，那我们怎么修道？”
　　姜谦咏一笑，没有答话。
　　后研看着他，在沉默许久后的某一个瞬间，悟道：“我懂了。”
　　姜谦咏起身，“还有什么问题么？”
　　后研不作声。
　　姜谦咏礼貌性地对他笑了一下，准备离开，然而三步不到他就被叫住了。
　　“少主，我杀了一个人。”
　　姜谦咏回头，看了他半晌。
　　风来，林叶婆娑。姜谦咏脸上光影明灭。
　　“你不该跟我说。”
　　后研扯了扯嘴角，“我是后研，后来的后，研究的研。家父后千钧，家母姬妍。”
　　姜谦咏正色，“我记得，你的父亲……”
　　“都死了。”
　　姜谦咏平静道：“他们是英雄。”
　　“不，”后研阴沉着脸，“他们是棋子。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执行局所有人都被骗了！”
　　“嘘。”姜谦咏神色不变，“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正好我现在要去的地方不会有人打扰，不如你就和我一起走吧。”
　　……
　　所以说人其实是不可能扼住自己的好奇心的。
　　“我们快到了。”
　　万仞峥嵘，一步踏错即是粉身碎骨。姜谦咏步履从容。
　　后研提心吊胆跟在他身后。
　　上山时姜谦咏叮嘱他不要紧张，顺势而为就能安然登顶。
　　千岩万转登到半山腰时天色骤变，狂风大作有雷雨之势，这个季节并不多见。
　　姜谦咏停下来看了看天，然后闭上了眼。
　　后研在狂风呼号中无法保持平衡，只能紧紧挨着地面，而姜谦咏却立于危地岿然不动。
　　即使闭上了双眼，他也依旧保留了出色的平衡感。
　　好不容易登了顶，姜谦咏停下来稍作休息。
　　天空一碧如洗，刚才的雨云只做了短暂的停留。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了。”
　　后研枯坐，深吸了几口气，“我要怎么开始……少主。”
　　“愿闻其详。”
　　后研的表情狰狞了一瞬，“我们都被骗了，被姬家骗了！他们把凶神藏在家里二十五年，却对所有人隐瞒，把一批又一批的死士推上战场！”
　　姜谦咏的左眉微微挑动了一下，这仿佛是一个先行信号，渐渐他的神情都化为了惊讶。
　　“你说什么？”
　　“姬亦韩，姬亦韩和它们是一伙的！”后研厉声道，“他根本就不是人类，他是一个凶神！”
　　“你怎么知道的？”姜谦咏拧眉。
　　“是蒋家的人告诉我的，”后研看姜谦咏半信半疑的样子，继续道，“十年前的杳冥乱根本就是姬亦韩搞出来的，姬家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把幕后主使推到了凶神的头上，其实根本不是！姬家的后山就封印着凶神，二十六年前姬亦韩出生的时候凶神就借着他的身体复活了！”
　　“我的父亲祖父，我的祖母和母亲！我最爱的人，死在和亚种战斗的战场，但他们不是为荣誉而死不是为理想而死，他们只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畜生当成了遮掩的工具！”
　　“冷静，后研。”
　　后研痛苦地抱住了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不久。”
　　“你为什么会知道？”
　　后研一愣，“什么？”
　　姜谦咏直视他，“蒋家的人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后研垂目，“他恨着姬家，我知道，他利用了我，我也知道。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你懂么少主？我不可能容忍姬家把所有人都利用殆尽而不受到任何惩罚，至少在恨姬家这一点上，我能和蒋家达成共识，我们有共同的目的。”
　　“所以为什么要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呢？对大家主，或者对姬亦韩下手不是更直接吗？”姜谦咏平淡道。
　　后研狞笑，“那样就太便宜他们了，你不觉得吗？死亡是最轻松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活人永远最累。我想让他们活的更累些。如果姬家失去苦苦栽培那么多年的少主，如果能让高高在上的姬亦韩变得臭名昭著……这样会让他们比死了更难受吧。”
　　姜谦咏素来明彗聪善，短短数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推导的一清二楚。
　　他心中有了底，脸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要告诉我？”
　　后研的眼膜上闪过一圈水光，沉默许久，说：“也许只是想找个靠谱的人说说话。”
　　他做了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可这世上却再没有人能真正体会他的开心了。
　　姜谦咏的话，一定能懂吧。
　　他一定，能看明白。
　　姜谦咏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
　　这个人和传言一样，精明的狡诈。
　　“你要走了吗？”
　　姜谦咏看着云端，笑了笑，“快了。”
　　后研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干什么，只说：“最后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看见奇门的终极了吗？”
　　姜谦咏但笑不语。
　　他的身影随风摇晃，却始终稳稳站立。
　　“他们说你修的是无妄神道，本家中没有谁能超过你，这样你也没有看见过终极吗？”
　　风的走向变了。
　　姜谦咏再次看向后研时，笑容中藏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悲悯，“何为终极？为何要看见终极？”
　　风起苍穹，赤云翻涌如江流。
　　黄昏，金色的暗光自远方来，照耀在姜谦咏的脸上，“后研，修道不为终极，得道不因终极，在这世上我们所行一切都只是天意，而终极就在你的心里。”
　　“履霜而坚冰至，踏风而清光来。万般事由，无为而利。”
　　姜谦咏再次启程，临行前最后看了一眼怔怔出神的后研，在无人可见的身体深处，在姜谦咏的眼中，后研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一丝活气。
　　姜谦咏低眉，然后转身而去。
　　陡峭的山脊上，一抹白衣渐行渐远。
　　“这就是你的神道吗……”后研呢喃着，指尖开始腐化。
　　人生最后一次求道，他也不晓得这算不算解了惑。
　　姜谦咏回头，百米之外，一团黑雾盘踞，渐渐失去颜色。
　　姜谦咏的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在见到后研第一眼时就知道这人活不久了。后研应该也有预感，不然不会接了任务却不去完成，或许他只是想借任务的幌子在哪里寻死，这样他还能逃脱执行局的大规模搜查。
　　如果不是天意让他和姜谦咏遇上，估计他现在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了吧。
　　后研并非诚心求卦，姜谦咏明白，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后研要把怀民被杀的真相告诉他，难道是临死之前想通自己可能真的被不能饶恕的人利用了所以心生不甘了么？
　　聪慧如姜谦咏，他也不知道了。
　　山高与天嬉，万里渺层云。
　　站在如此峥嵘之巅，姜谦咏惯是宠辱不惊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豪迈。
　　稀薄的氧气并没有让他呼吸不畅，姜谦咏从容不迫举起手臂，掌心虚虚顶着天，似欲触摸苍穹。
　　一秒，两秒。
　　山顶突然刮起了罡风。
　　姜谦咏闭上了眼，掌心爆射出一簇无色清光，于天际如烟花般炸开，炸出根根如蚕丝般的钴蓝色，又随着风缓缓跌落到云层上，被同化后发出连绵的静电声。
　　良久，他睁开眼，云海中翻起层层波浪。
　　一声悠长的嘶叫传来，天地尽头奔来一匹通体洁白的骏马，烟灰的鬃毛在风中翻飞，柔亮顺滑，好似从云上来，踏云而不落。
　　它围着姜谦咏跑了一圈，又是长长的一声嘶鸣。
　　姜谦咏看准时机抓住了它的鬃毛，出乎意料，手感竟然像是麻绳。
　　白马蹬高前蹄，姜谦咏却选择在此刻上马，他压低上身调笑道：“好马不就是被人骑的么？乖点儿，带我去见你的主人。”
　　白马嘶叫着往云海中冲去，想把背上的姜谦咏摔下来，然而姜谦咏哪是那么容易摆脱的，没有马鞍，他只是一手抓着鬃毛，竟然也能在这暴躁的白马背上稳坐如磐石。
　　他双腿夹着马腹催促马儿快点跑，爽朗的笑声飘荡在云间。
　　“自我西郊密云不雨，”姜谦咏看着眼前被烟云笼罩的佛门古刹，下了马施施然走近，面不改色抖去手上抓落的鬃毛，莞尔道，“自当以戈取彼。”
　　“谁？”
　　大门未关，迎面就是一条煌煌大道。
　　声音足以让人联想到山寺里和尚撞钟的回音。
　　“连山氏后人。”姜谦咏含笑回应。
　　云雾翻涌，古刹前凝出一个驼背老妪。
　　“所来何事？”
　　“人间事。”
　　“所为何人？”
　　“人间人。”
　　驼背老妪凝神，居高临下睨他一眼。
　　姜谦咏笑的坦然。
　　驼背老妪转身走去，一言不发。
　　姜谦咏自发跟上。
　　“黄口小儿，你可知你刚才骑的是何物？”
　　姜谦咏挑眉，“不是白马？”
　　“混账，那是龙衔！是神明！”
　　“真的吗？”姜谦咏作惊恐状，“难怪我觉得它的毛坚如金刚，原来有此缘故。”
　　“……”老妪沉默一阵，“也不怪你不识货，龙衔原身可是马首龙身，额有一角，你实力不足，心眼未开，当然看不见。”
　　姜谦咏恍然大悟。
　　“也罢，你既然能找到这里，那就是有缘，就让你看看吧。”老妪说罢朝着天空招了招手，立时有一声嘶鸣从高处传来，月华如练凝成一缕柔和的青光逶迤而至，光中的影子现形后果然如老妪所说，马首龙身，额生一弯骨刺，周身环绕祥云，长长的马须漂浮着，颇有仙风道骨的样子。
　　姜谦咏拍手赞叹。
　　老妪冷哼一声，挥手送走龙衔。
　　“多年前我算得一卦，知道你今天会来，”老妪带着姜谦咏来到佛堂，惊奇的是，那里供奉的并非是佛，而是一个金身人像，明制衣着，华贵非常，面容慈悲，低眉详和，“你是连山氏的后人，那么也是姜邪的后人。如今天下将有大乱，也是时候把姜邪毕生所悟传给你们了。”
　　姜谦咏也不客气，直接在金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有劳，晚辈先行谢过。”
　　老妪皱眉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今日寺中有人敲钟，钟声响起七次后，姜邪留在这里的炁就会出来，它会教你所有的一切。”
　　姜谦咏正色，闭上了双眼，一副“我准备好了”的样子。
　　佛堂中焚香，燃着青烟。
　　姜谦咏闻着檀香，听见大门吱呀一声。
　　他闭着双眼，心中一片清明，笑道：“晚辈有一事不知，不知前辈肯不肯赐教。”
　　“问。”老妪的声音有些远。
　　“这座金身人像当真是姜邪吗？”
　　“放肆！先辈大名尔敢直呼？”
　　姜谦咏一笑，“那前辈是他什么人？”
　　“老身自然是他的妻子！当年老爷病逝前将我拉到床边，特意教我脱离了人身，让我永世不灭，就为了守护他留给后世子孙的宝藏，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姜谦咏笑意渐弱，轻声道：“姜邪可没有娶妻。”
　　他陡然睁眼，眼前却有一张泛着死气的阴森脸，对着他露着血红的獠牙，正是那个放弃伪装的驼背老妪。他面不改色，笑道：“你不知道么？”
　　鬼面嘶叫了一声，而蒲团下突然亮起了白蓝色的十字阵图，四列篆字陡变成橙黄色的锁链，将鬼面牢牢锁住，分毫不能动。
　　姜谦咏慢条斯理地起身，周身古雅的佛堂扭曲着消失，面前的金像剥落，变成一堆石块。
　　鬼面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百年来从未失手的幻术竟然栽了跟头！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姜谦咏一笑，锁链瞬时拉紧，陷入老妪的身躯中，这种痛楚不亚于直接鞭笞她的魂魄。
　　姜谦咏听着凄厉的尖叫声越来越弱，最终消失殆尽，周围的幻境消失，变为普普通通的洞穴时才笑着回答，“连山氏后人。”
　　姜谦咏蹲下，看着嵌入石壁面目全非的佛龛，不由得叹息。
　　七百年前福泽倾天下的姜邪，最后竟只留了这么一个破烂穷酸佛龛，这位老前辈竟然比他还要无为而利，唯一的遗产都不做点保护措施，谁都能来拿，谁都能看，怪不得什么三教九流都能来狐假虎威。
　　区区一个蓝道婆就想骗过他？痴心妄想。
　　姜谦咏不抱希望地打开佛龛，果然，什么也没了。
　　这次他的直觉可只对了一半啊……算了，人家姜邪老前辈修的是无胜人道，其实和他现在修的神道有本质上的区别，他原本也只是好奇想看看罢了，正好有这个机会。
　　看来他和姜邪老前辈是没什么缘分。
　　也不知道是哪个走运的人拿到了，如果好好研习，说不定来日能有一番大作为呢。
　　嗯……会不会是执行局那个张，张什么来着？
　　姜谦咏一边神游走出了洞穴，出来才发现外面一片荒凉，看上去像是无人区。
　　他无奈耸耸肩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心中有些想念刚才那个，那个什么来着？龙…龙……龙衔？
　　薅几把毛就听话了，当真好使唤。
　　白衣渐渐远去，风中还有他似有若无的小调。
　　薄暮冷寒石，新月送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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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