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亦韩每天都想罢工》墓里看花

120、C69 朝光万顷

　　清明时节雨。
　　细密如银丝的水滴被风画成斜线飘落，洇湿石灰色的墓碑，看上去更为深沉。
　　在这广袤无垠的墓园中坐落着大大小小不下千数的墓碑，地下沉眠着不愿离去的哀魂。
　　距离那场核爆已经过去了一年半，除了少数知其原委的人，其余民众都被隔离在安全区，他们都不知道这片土地曾经遭遇过核弹的袭击，也不知道他们差点遭遇人类历史上最大最残酷的劫难。
　　只知道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疫情，百废待兴。这场疫情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伤亡控制在一个很小的数字，很多人都没有把它当回事。
　　可能只是在家里小小的放了个假休息了一下，生活就再次步入了正轨。
　　姜谦咏撑着一把黑伞，弯腰对着身前的墓碑献上了一束花。
　　他沉默地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听见身旁的人说：“真的没了么？”
　　他偏头，发现姬承非悄无声息来到身边。
　　姬承非已经彻底变了样，面庞不再带有丝毫稚气，相比从前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他更为内敛沉稳。
　　“你指的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姬承非和他看着同一块墓碑，目不斜视，“神格标记灵魂，如果轩辕的神格因控制核爆扩散而消亡，那么现在还躺在祈云山的只不过是姬亦韩的壳子罢了。”
　　姜谦咏眯眼笑，笑而不语。
　　“这很好笑吗？”姬承非把目光聚焦到他脸上。
　　“只是意外罢了，我听说你跟姬亦韩的关系其实并不算和睦，没想到你会这么关心他。”
　　姬承非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大自然，不细看看不出来，“问一句罢了。”
　　说完他又放眼望去，林林总总的墓碑收进他眼底。
　　难以置信，不论一个人一生有多大的成就，创造过多少辉煌的神话，人生壮丽或低微，富贵或潦倒，最终他们都会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罐子里，被层层土壤掩埋。
　　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
　　“姜谦咏，等我们死后，还会有人来这里祭奠么？”
　　凶神已经不在了，战争到此为止，从此后出生的人再不会面临血腥残暴的掠夺，无法抵抗的生命碾压。他们会幸福的活下去，创造新的历史。
　　那那些死在这场战斗里的人们，还会有人能体会他们曾经经受的苦难摧残吗？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使命，”姜谦咏微笑道，“我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身后事不必太过介怀。”
　　姬承非没有吭声，“他们会被遗忘的。”语气莫名悲伤。
　　姜谦咏嘴角微平，顿了半晌才道：“执行局还尚在，一切都无变动。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给我们留下了希望的种子还有开拓明天的勇气。我们不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吗？”
　　姬承非看向他。
　　“一代又一代，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怀念过去的人，担忧将来的人，了结过去的事，谋划将来的事……姬承非，你为了什么而战？”
　　姬承非：“……”
　　“不用回答我，能轻易说出口的反而不是真心话，”姜谦咏一笑，“其实你看啊，我们和过去的人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么？那将来的人亦然吧。”
　　无形的锁链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天空的日月不断消失又出现，人类却还是最初的样子，面对难以击败的敌人的纠缠打压也会尽全力拼出一条生路，让种族得以延续。
　　说起来，其实“让种族得以延续”都只是一句大话。
　　他们只不过想让身边的人能够安然无恙的活下去罢了。
　　所以我们是“过去之人”，亦是“将来之人”。
　　这才是众生相。
　　祈云山。
　　门扉启开，一对喜鹊扑扇着翅膀飞进房间，你追我赶发出悦耳的叫声。
　　木质地板吸纳不了所有的脚步声，他听见自己走动时发出的吱呀声响。
　　屋子空旷，脚步声回荡时他才稍微安心一些，仿若屋子里一直有人在注视着他，会因为他的动作而做出回应。
　　先是把室内所有的窗户打开，让阳光透进来，然后收拾收拾自己，换一身轻便舒适的衣服，最后从客厅端了一个托盘进房间，放在小几上，坐好拿起筷子。
　　这是他每日的起始。
　　“早上好啊哥，今天早饭我吃的是南瓜小米粥，还有一份锅贴。”
　　说完他有条不紊的吃了起来。
　　床上紧闭双眼的人今天还是没有反应，但是如泽每天都会重复这些步骤。
　　就好像是在期待一个答复。
　　他已经苏醒整整十四个月了，然而姬亦韩的意识却还留在不知名的哪里，只有不省人事的躯壳尚在。
　　姜谦咏说终有一天会回来，因为他还活在这世间。
　　只要他还活着，姬亦韩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吃过早饭他打了一盆温水来为姬亦韩擦拭身体，然后涂抹精油，用熟练而精湛的手法给姬亦韩的肌肉按摩，以致不让其萎缩。
　　做完这一切时间才过去了一个小时。
　　他躺在姬亦韩的身旁，面朝着对方的睡颜，轻声说：“听说A市那边已经清理的差不多，准备开始重建了，队长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才一年多就可以准备重建工作了，真不可思议啊……这都是你的功劳，哥。”
　　他伸手摸了摸姬亦韩挺拔的鼻梁，轻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如泽有些惊讶地起身。
　　距离上一次听见敲门声好像已经过去很长很长很长时间了。
　　除非很必要，不然妘曦不会派人来打扰他。
　　推开门，竟然是妘曦亲自来了。
　　“叨扰，”少年对他点头示意，“没什么大事，不过令尊传了消息过来，说长时间联系不到您了，以为您出了什么事，所以我特意过来看看您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比如手机损坏了什么的。”
　　如泽一怔，想起自已遗落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久未开机的手机，摇摇头，“没事，今天我跟他打个电话，麻烦你了。”
　　妘曦一顿，踟蹰着开口：“今日天气不错，您要不要在祈云山走走？”
　　如泽恍然，是啊，今天太阳真好，晒到身上暖洋洋的。
　　他看着妘曦身后连绵的绿意有些呆愣。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离开这个屋子，离开那个房间？万一、万一他一离开亦韩就醒了呢？
　　仿佛听见如泽心底的话，妘曦不紧不慢道：“不必担心韩少的情况，如果他有醒来的迹象我会知道的。”
　　如泽心中一梗，低声问：“最近……最近都没有迹象么？”
　　妘曦歉意道：“我确实没什么感觉。”
　　“韩少的灵魂附着在轩辕神格上一同归于了天地，要重新将其聚合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妘曦一顿，有些不敢看如泽的眼睛，“而且我们现在更倾向于让那些灵魂碎片自行归位，所以……”
　　如泽张了张嘴，又沉默。
　　不是早知道了吗？这些话也早就听过了。
　　可为什么再听一次心还是这么疼？
　　“我知道了，”如泽低声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休息了。”
　　妘曦只好长叹。
　　回到屋子里，如泽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的手机，时隔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充上了电。
　　然后马上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了一下近况，跟姒景明好好聊了一会儿就挂了。
　　接着他又打给了王旋，王旋还是跟以前一样健谈，健谈的有些聒噪，如泽不厌其烦的听他说那些烂俗笑话，想象着对方在他面前手舞足蹈的样子，竟然也笑出来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好多了，两个人抱着电话互损，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最后王旋试探着问他要不要出来聚一聚，他握着手机沉默了。
　　王旋一顿，笑着解释说也没什么事，只是大家挺久没见了什么的，快高考了，就当是陪他们去散散心解解压，这局是大神他们组的，会去不少人。
　　如泽抿抿嘴，说之后高考完了他请。
　　王旋也就不再强迫。
　　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吧，但如果如泽不愿意倾诉他就不会问。
　　又过了几个月，如泽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姬亦韩，谁来都没法让他离开。
　　他已经不再夜半流泪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躺在姬亦韩的身边总是整夜整夜睡不着，看着姬亦韩的脸就会想到从前的日子，幻想姬亦韩突然睁眼倾身过来吻住他，然而回过神却发现那只是一场幻想，于是他再也无法沉下心。
　　时间长了他发现自己好像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姬亦韩安静沉睡在他身边，不言不语，没有知觉。
　　渐渐地他的话也少了，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发呆，分不清时间和地点，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姬亦韩的归来，还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如果那个人一直醒不来的话……就这样下去也无所谓吧，至少他们这一生都在一起。
　　他不再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到，反而觉得解脱。
　　也许他是真的累了。
　　有天晚上他久违的做了梦。
　　梦里他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好像还是个少年。月黑风高之夜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逃窜，呼吸急促地好似肺部即将炸裂。
　　他不时回头望，一头凶悍的饿狼正追着他，像是把他当成了猎物。
　　很快他被逼到了死角，那头饿狼咬着他的腿想把他拖出巷子，他惶恐的大声呼救。
　　梦里的如泽神智不清，慌不择路地喊了一个名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谁，为什么要喊这个名字，只是潜意识在告诉他这个时候必须要这么做。
　　很久的从前，有个人说过做噩梦的时候不要怕，只要向他求救，多远他都能听到。
　　突然一道雷光闪过，如泽感觉腿上一松。
　　他满脸泪痕，看着翻卷而过的云层将月光泄漏，男人蹲在他面前笑的温柔。
　　他突然就醒了，衣袖浸满水渍。
　　再看看身旁的姬亦韩。
　　如泽几乎是屏住呼吸……并没有反应。
　　……
　　如泽平静地把眼泪擦干，轻轻帮姬亦韩把被子盖好，然后躺了回去。
　　再也睡不着。
　　其实他很累，前额说不出来的疼，眼睛也酸涨的异常难受，但不知为何他的大脑却十分亢奋……这样是不可能睡着的。
　　直挺挺躺了一夜，晨光熹微时他才被深深的疲惫彻底打倒，意识逐渐模糊。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同时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是妘曦在门外高声的呐喊，一个是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声音。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个人如此道。
　　如泽猛然睁眼，神经末梢连绵不断的刺激让头皮都发麻。
　　他感受到床的震动，感受到身旁逐渐产生的凹陷感，像是要把他拉扯过去。
　　可他僵直身体完全不敢动，他觉得自己现在正在被无数个梦幻的泡泡包围，绝对绝对不能动，稍有不慎那些泡泡就会破裂，破裂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们还活着啊。”那人慨叹一般的说着，说完就发现身边的人泪水狂涌，湿透了枕巾。
　　他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没有。
　　因为有些梦境会消失在呼吸之间。
　　“我们还活着啊……还活着。”他把如泽抱进怀里，颤抖着手臂，也颤抖着声音。他拍着如泽的后背，无比珍惜的样子，像是在哄襁褓里的婴儿。
　　“乖孩子，呼吸，我们还活着，乖，如泽，如泽，我回来了，如泽……”
　　顿了顿，他把如泽抱得更紧。
　　“铭。”
　　如泽终于忍不住，抱着姬亦韩开始嚎啕大哭。
　　妘熠听着屋子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忍不住红了眼，转身走了。
　　遥远的A市，正在悠闲靠在软椅上看姬生玉工作的姜谦咏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
　　“怎么了？”姬生玉不解。
　　在他看不见的远方，那里汇聚着一团金色的云层，发光的晶粒拖着莹莹的光路穿梭其间。
　　“姬亦韩。”姜谦咏喃喃。
　　姬生玉一僵，丢下笔跑到他身边，“什么意思？！”
　　姜谦咏笑了，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笑容，“啊，他回来了。”
　　“……对不起，亦韩。”沉默良久如泽开口。
　　“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要对我道歉，”姬亦韩将墓碑上上下下擦了一遍，哪怕并没有多少灰尘，“我永远不会责怪你。”
　　“我应该来看看大家主的，我，我……”
　　姬亦韩站起来抱住如泽，笑着说，“你也是他的孩子，只要你心里有他他就会乐到天上去的。”
　　“再说他现在跟咱妈在一起，估计每天都美的找不着北了，我们找他找的太勤估计他还要不高兴。有空来意思意思行了。”
　　如泽知道他想安慰自己，于是就笑笑不说话了。
　　醒来之后姬亦韩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多月才下床，其实本来早可以开始复健了，只是姬亦韩现在抵抗力弱，如泽和姬生玉很不放心，硬是好汤好水地把他养胖了好多斤才准许他下地。
　　那一个月里姬亦韩完全明白了状况，原本他大概都清楚，只是细节部分还需要姜谦咏和如泽的补充。
　　发射核弹的请求是姬亦韩提出，由姜谦咏转述的，他早就想好了要用这一招来彻底了结凶神还有那棵妖树，后路也都铺好了。
　　——神格的保护结界。
　　只要抓准时机打开结界，那么就可以将爆炸缩小到中心区域，后续的污染问题可以交由姜家控制化解，可谓万无一失。
　　只要姬亦韩能果断一些，毕竟如果这么做的话，如泽避无可避的会直面那场核爆。
　　就算有神格保护……那也该有多疼。
　　回想起那一天，饶是姬亦韩都有点腿脚发软。
　　他明白他再也不可能有那时候的神威。
　　把自己最爱的人的性命搬上赌桌，他大概真的是疯了，不然他怎么敢？
　　“梼杌和饕餮一起消失了，这很奇怪，按道理来说司应该是不灭的生物。”那天姜谦咏在他旁边说起这件事，他沉默了很久，问了姜谦咏一个问题：
　　“你觉得神格因什么而生，为什么而存在？”
　　姜谦咏一默。
　　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他都不敢说自己完全明了。
　　“神格是‘意志’，姜谦咏，祂们代表着远古诸神的执念和欲望。这么多年我们都搞错了一件事，曾经我们都以为神明的强大源自于他们的神格，其实这是不对的，恰恰是因为他们本身够强，执念够深才会形成神格。”
　　姜谦咏跟姬亦韩对视了半天才说：“所以起源之神的不灭源自于祂的意志，祂想活便永恒地活，想离开也没人能留住……是这样吧？”
　　姬亦韩垂眸：“我们生于天地，最后自然归于天地。”
　　四大凶神湮灭了三个，剩下一个混沌一直停留不去，执行局只好将祂交给妘家处置，由妘家的新神将其镇压在建木之下，同时也由女娲神格监管。
　　至此，这场延续了几千年的战争终于在无数代人的努力中落下帷幕，血雨腥风尸骨累累的历史戛然而止。
　　姬亦韩逃离了宿命的死亡，也挣脱了命运的摆弄。
　　因为这世上有命运也斩断不了的东西。
　　“有点热，我们走吧。”姬亦韩起身，眼神一扫，不经意看见了一座墓碑上的碑文，愣了一瞬，随即了然。
　　——嬴所思，嬴远道之墓。
　　“好。”
　　“坟地不应该阴嗖嗖的吗？为什么还这么热？”
　　“现在夏天了哥。”
　　“不，我就是觉得老爹可能不太想让我们来，于是把我们热走。”
　　“那我们回家吧，家里开了空调，然后我给你切西瓜吃。”
　　“这么贤惠？好，那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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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