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亦韩每天都想罢工》墓里看花

107、C56 一直爱着你

　　空中挥洒出一片淡蓝色的光晶，轻盈如浓雾般缓缓扩散。
　　姜谦咏的身躯被缓缓放到地面上。
　　隔着一圈赤金色的光芒，一只大掌在上面虚虚抚了抚，动作极慢，像是藏着极为深厚的感情。
　　天幕上淡蓝色的水纹波动耗尽最后一丝颜色消弭，结界在姜谦咏的拼死一击中碎裂，现在这个岛屿的存在就再也不是秘密了。
　　风暴开始入侵这片区域，千堆雪飞扬。
　　“时机很微妙啊！”
　　来人高高挑眉，咬着大半截雪茄，烟雾袅娜。他穿着单薄的西装黑衬衣，下半身包裹在黑色工装裤中，踩着让人便于行动的作战靴，身上每一个口袋都鼓鼓囊囊。不断有白色的蒸汽从他身上升腾，西装暴徒完全不足以诠释他的身份，这个年近八十的老男人此时就像是一台正在散热的喷气发动机，随时准备升空。
　　——曾经的最强血裔，现任八家之长，姬家的最高掌权者姬鸿宁。
　　加入战局！
　　姬鸿宁把龙斩随意插进玄武岩中，像个军痞子两指夹着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喷吐如云，接着把烟蒂扔了碾灭。
　　“跟这些小辈们的游戏也玩够了吧，你该好好认认账了。”
　　周不神情淡漠，“你怎么还没死。”
　　姬鸿宁笑道：“你都还没挂呢，我怎么能走在你前面？再说了。”
　　他把龙斩提起来扛在肩上，“你要动的是我乖崽啊，哪怕下了地狱我都要爬回来把你杀了！”
　　周不突然一笑，“我很好奇，你不恨他么？姬亦韩，他一出生就杀了你的挚爱。你的妻子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啊，她一直都在默默爱着你，陪伴着你，她只是嫁给了自己深爱的人，她只想和深爱的人白头，她有什么错呢？”
　　姬鸿宁漫不经心，“是啊，她有什么错。”
　　“姬亦韩杀了她，他的降世是以命换命，那个夜晚，他偷走了他母亲余下的所有时间，没有给你任何挽救的机会。你早该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将他扼杀，那是你为数不多的机会，但你没有，而你也再也不会有了。”
　　姬鸿宁嗤笑，“你脑子不清醒么？我为什么要恨自己孩子？他虽然比别人家孩子调皮了一点，但他一直都是最好的。”
　　“你不爱那个女人么？”
　　姬鸿宁觉得他们俩简直就是在鸡同鸭讲，“我想你应该没有体会过亲人的爱吧。”
　　所以总认为爱只能分成一份。
　　周不一顿，点头，“我懂了，你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后代。你那么强大也逃不过人类共同的弱点。”
　　姬鸿宁笑笑不说话。
　　“我没有疑问了，好了，你现在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
　　“这么好心？”
　　周不静静地看着他，用十分平常的声音，“我建议你好好跟他告个别，如果你是真的爱他。我很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鉴于你们之前的表现，我想我不能让你们轻易离开这。”
　　“狠话说得太绝容易闹笑话的。”
　　无数上膛的声音响起，高空中，螺旋桨的噪音穿透了云层。
　　数秒钟内执行局的精锐部队就包围了整个小岛，天上地下无路可走。只要姬鸿宁发出信号，那么千万子弹就会倾泻而出，此刻他已经成为了扭转战局的主宰者。
　　“我想你应该有考虑到这个情况吧？”姬鸿宁挑眉，“别说没有，那就无聊了。”
　　“什么人才会不断考虑战局的各种情况呢？”周不一顿，嘴角突然咧到耳根，眼底流露出狂暴的戏谑，“当然是可能会失败的人！”
　　这个布了那么长时间的局，是时候可以结束了。
　　他抬脚用力在地上跺了一下，顿时一股气浪席卷整个岛屿，扬起遮掩视线的烟尘。姬鸿宁淡漠的脸隐在烟尘之中。密集的弹道破空而来，在迷雾中拖出筛管般的痕迹，最终打击在未知的坚硬物上，弹壳洒落一地。
　　于空中投射下的探照灯在地面印出光斑，周不悬浮在半空，犹如羁束其中的神明，他的眉眼柔和恬静，带着无上的圣洁。他紧闭着眼，不断开合的唇齿流淌出让人无法解析的嗡鸣，在场的除了昏迷的姬亦韩如泽还有姜谦咏，就只有姬鸿宁能听懂一部分，那家伙在用古语施展未知的术式，其中包括了一些“转生”、“灵魂”之类的词汇。
　　而在周不的身下，那头足有山高的怪物已经脱离了压制，巨大的身躯围着周不，似要将其缠绕，但这更是一种密不透风的保护。他强健的四肢，有力的下颌，锋利的犬齿，身上的每一寸都可以成为攻击或防御的武器，有他在，周不就可以心无旁骛的完成术式。
　　他是一堵世上最坚实的墙，数以千计的子弹围绕着他们堆积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无一靠近周不的身体。
　　“怀瑜。”
　　话音刚落他的耳机里就传来了应答。
　　“把他们带走。”姬鸿宁说话时声音压的很低，如果不是靠的很近几乎听不见。
　　刚才的弹雨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要对周不造成打击，而是为了掩人耳目。姬怀瑜早已暗中潜伏，在刚才那一轮的攻击里用子弹在昏迷的三人身边摆出了传送阵，只要姬鸿宁配合发动就可以将他们救回来。
　　趁着周不没空搭理他们，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暖黄如同火光的炁流蜿蜒曲折，顺着子弹的轨迹逐一连接，形成一个规整的圆。
　　“不行，大家主，韩少的炁流波动太强了，传送阵不起作用！”
　　姬鸿宁八风不动，“那就来人把他们架走，我拖住梼杌！”
　　顿时雷鸣爆闪，姬鸿宁的影子在原地闪烁了两秒彻底消失。远处的怪物朝天吼叫了一声，绕着周不走了一圈，显得有些焦急。
　　龙斩破空而来，周不猛地睁眼，无形的屏障在他眼前张开，死死锁住刀尖。透过扭曲的光晕，周不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狂笑着，声音里透出无比欣喜。
　　地面又开始缓缓震动，数不清的残骸开始挪动拼接，组成极其不和谐的躯体，它们蠕动着，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越来越多的爬起来。
　　周不挥手将龙斩弹开，姬鸿宁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将折刀刺穿他的心口！
　　鲜血如同滚烫的熔浆喷洒到地上那头怪物身上，那一霎怪物的前额突然出现层层□□，像是一朵肉花在绽放，从花蕊中突然伸出一双苍白的手，紧接着是不着一物的上身，那是一具瘦弱的身躯，稚嫩的脸上满是焦灼，他高高抬起身躯，努力伸出手去抓周不，然而他还没抓到，龙斩已经在震雷的吸引下回到姬鸿宁的手中，再一次贯穿周不的心脏。
　　怪物藏在下颔处遍布利齿的嘴大张嘶嚎，音波震动令靠近他们的亚种直接爆炸。
　　姬鸿宁充耳不闻，他在周不耳边轻启嘴唇，“带着你的怪物，死吧。”
　　周不在空中无力坠落，落入那双一直在努力抱住他的苍白的双手中。在姬鸿宁的头顶，无数弹道撕裂夜空犹如天罚之矛，目标在他脚下。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很快响起，刺鼻的硝烟直冲云霄，云空中出现连番闪耀的焰火，却都短暂的如同一现昙花。
　　“怎么回事？”姬鸿宁大声吼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原本不会有活人留存，可因为他们拥有的优异血统，能无视爆炸带来的后续伤害。
　　姬亦韩和如泽的身边，姬怀瑜正在指挥着一场小型爆破。姬鸿宁争取来的宝贵时间，看来没起到作用。
　　“带不走，神格的排斥结界太强了！”
　　所以他们计划直接将姬亦韩和如泽连带着身下的石头一起带走。
　　“先把姜谦咏带回去，姬亦韩……”姬鸿宁转身，握紧了刀柄，“尽快吧。”
　　姬鸿宁紧皱着眉，他能感觉到那团光里的不同寻常，除了姬亦韩的气息，还掺杂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相互迎合，水乳交融，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隐约能猜到姬亦韩的意图，但现在太不是时候了。
　　“就这样结束吗？”虚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
　　“如果这样你就死了未免太让人瞧不起。”
　　“那就是要继续了？”
　　一股气浪挥去所有硝烟，让众人看清对面的情况。
　　哪怕是神的躯体也无法免疫所有物理伤害，那只一直护着周不的怪物这一次也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将周不团团围住，身上皮开肉绽流淌出腥浓的血液，而周不除了心口的洞，可以说得上是毫发无伤。
　　姬鸿宁看见周不的伤口还在往外汩汩流血，心中一松，看来阵法是有用的。之前他们对凶神的了解很少，一切对敌机制都是在猜测凶神的能力之后摸索着制定的。那柄折刀从刻下阵法开锋至今都没有出过鞘，因为它只为等这一天。
　　“做的很好，”周不站在怪物的头顶，夸赞道，“压倒性的胜利很无趣，我喜欢把人逼到绝路，一次又一次地剥夺他们的希望，最后再将他们杀掉，这样会有意思很多。”
　　说完，他突然蔑笑一声，用手捅进了自己的胸口，将心脏活生生拔了出来抓在手中，那团鲜红丑陋的肉块还在不断跳动，表面鼓起油腻的青筋，被折刀和龙斩刺穿的两个伤口正在不断地撕裂合拢，他自身的自愈能力在心脏上已经崩盘，而做出丢弃心脏的决定却没有花费他很多时间。
　　他是神，他掌控身躯的所有。一个器官存在与否并不能影响他的生命。
　　“来吧！姬鸿宁！”周不高举双手，神情狂傲，仿佛不再将世间凡尘万物纳入眼底，从此后他立于生命之上，复仇的火焰将所有人燃烧殆尽。
　　“千年后的末日并无不同，你们终将用血祭偿还我的痛苦！”
　　悠长的嘶鸣从远空传来，地平线上探出一个个坦克大小的巨怪头颅，它们有些长着如同鳄鱼一样的长长的吻部，尖锐的牙齿弯刀般朝天刺立，有的摇摆着和七鳃鳗一样的头，却连接着山包大小的龟壳躯体，奇形怪状，数不胜数。
　　它们从主神的恨意中诞生，在这片海域中充当着守护的卫士，敌人来袭时就是世界的末日。
　　危机四起，这个岛突然变成了一块小小的浮木，浮木上的幸存者在苟延残喘，承载着诸多恶意的觊觎。
　　可小小的面包怎么才能喂饱那么多野兽呢。
　　姬鸿宁深吸一口气，眼神深不见底，龙斩刀尖指天，绽放出卓绝闪耀的星芒，他苍白的嘴唇发出嘶吼：“诸位！”
　　雪白的镭射灯划破黑暗，笔直的一往无前，投射到亚种的身上。
　　“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不要抛弃我们的使命！我们的文明可以延续到今天是因为我们的父辈祖辈从没有放弃过想要的将来！今天——”
　　耳机中突然响起一阵电流声，姬鸿宁的声音中断，然而更加雄浑的声音开始回荡，仿佛在人的脑海中炸响，金色的波纹连绵不绝。
　　“我们来到这里，遵循先辈的意志，燃烧着传承的热血！谁也不想就这样死去！谁也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们终将为了回家而赢得这场战争！将它们，将凶神驱逐出这片土地！”
　　“诸位，我会一直在这里，存活或者死去。”姬鸿宁侧目深深地看了一眼姬亦韩，那一刻没人能懂他的目光，只让人觉得那一瞬间是那么漫长，漫长到他把姬亦韩的轮廓刻进永恒。
　　突然他低沉地大笑，胸腔共鸣着发出畅快无比的笑声，回响天地千万丈。
　　“——祝各位武运昌隆！”
　　最后一句话，所有人的战意达到了顶峰，炽烈的火焰烧成了不灭的岩浆，熔铸成无可匹敌的锋芒。
　　周不冷着脸转身，将战场抛在了身后，而新的亚种潮和他擦肩而过，出击即是千军万马。
　　姬鸿宁率先动身，上千雷符从他的身上飞出，烧起橙黄的火焰，符灰卷走时犹如下了一场深灰的雪。湛蓝的篆字勾勒出妙曼的轮廓，雷声旋即而来，于高空降下通天锁链般的电弧，喧嚣动荡不止。
　　数架战斗机刺破云层，机师们极限操作着避开震雷扭曲的磁场，在引力的边界投下大规模杀伤弹药，爆炸声不绝于耳。那些巨大的仿佛活在远古神话中的怪物只是轻轻喷出几道气流，被擦过的机翼就会立刻折断，机身逐渐被火焰吞噬。
　　岛上的影子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纠缠的人与亚种，各种术式层出不穷，不同的炁流爆发出极尽绚烂的光芒，刺透蒙蒙硝烟，如同捅穿牢笼的长枪利剑。
　　姬鸿宁在这样的战场上如鱼得水，在姬亦韩之前，他本就是家族培养的战争机器，这种战斗对他而言家常便饭。只要不对上神，他永远都是那个格斗战力天花板！
　　龙斩切过一个又一个亚种的身躯，鲜血挥洒如雨，利落的不近人情。
　　转身，挥刀，翻云覆雨，这个男人用毫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将所到之处的重重阻碍一一斩尽。
　　姬怀瑜手持大火力机枪将亚种们控制在三米开外，这是他火力压制的极限了。
　　定位爆破已经成功，他们的人正艰难地把姬亦韩和如泽连着石头一起抬走。
　　虽然进度缓慢，但至少他们还在前进。
　　他们必须保住姬亦韩，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个男人桀骜不驯难以控制，但家主们都明白，姬亦韩是不能失去的。
　　所有人都在这里拼命，其实说到底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把姬亦韩安全无恙的带走。
　　无论用上什么手段。姬怀瑜目光一沉。
　　这个专门为夺回姬亦韩而成立的小队里集合了各家精英人物，仅仅是对付亚种还不算吃力，彼此之间还有空分心交谈，但姬怀瑜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
　　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
　　到底为什么，他总会觉得自己只是在身为一颗棋子而活着？
　　他们在这里努力地活下去，其实冥冥之中只是为了完成某个人的计划，他们挣扎着逃生的欲望，说不定只是推动了什么事的发展。
　　理智告诉他不要多想，但是曾经身为军人的习惯却让他的脑子能在危机时刻同时处理很多事情。
　　来的路上他听大家主说了一切，知道了嬴所思的真实身份。他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只是隐藏的很好，现在的时机可不是让他震惊的时候。
　　嬴所思是凶神，这意味着他直接或者间接地左右了执行局的很多决议，甚至以执行局的权利做了很多事情……那一次在江市的石佬村发生的种种是不是也是嬴所思一手策划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姬亦韩吗？但他为什么没有亲自动手？那时的姬亦韩身上并没有神格，要杀他轻而易举。
　　姬怀瑜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什么边界，即将踏破迷雾。他一边逼退亚种，大脑飞快运转。
　　他为什么会留着姬亦韩？
　　因为姬亦韩能帮他稳固目前的局势，他的实力还没有恢复，不想和执行局全面开战。
　　不，神格带来的优势是无法以人数差距弥补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留着姬亦韩？！他想从姬亦韩身上得到什……
　　姬怀瑜突然一顿，眉头锁紧。
　　姬亦韩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什么？神格吗？他想毁灭轩辕的神格？这说的通，毕竟凶神对轩辕恨之入骨。不，不对，他有什么事情遗漏了。
　　正当姬怀瑜苦思冥想时，一股灭顶的威压翻滚着袭来。
　　“小心，是凶神。”姬怀瑜的手摸上了腰间篆刻了雷符的特殊子弹。
　　这样熟悉的气息……
　　“疏予。”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惨叫声却从身后传来，姬怀瑜错愕的回头，枪口却并不迟钝，连射出好几发子弹，全部命中他的队友，却没有传来一声惨叫。
　　“姬疏予”的头从他队友的肩后缓缓探出，面无表情眼底嘲弄，“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对我开枪了吗？”
　　姬怀瑜喉头微动，“放下他，疏予。”
　　“别把我当傻子。”
　　“姬疏予”脸上的皮肤开始龟裂，血红的魔纹隐隐透着红光。
　　他吸走了这具躯体的精血，异形混入姬怀瑜的队伍就只为等这一刻！
　　“你阻止不了我了，怀瑜，仅凭你手里的枪，你再也无法阻止我。”
　　“非要这样吗？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姬怀瑜一顿，话里像是有长长的叹息，他放下枪口，“哥哥。”
　　姬疏予嗤笑，垂眸复抬眼，“我是爱你的怀瑜，即使你站在我的对立面，我也依然爱你。你有什么错呢？你只是无法理解我，但你还是把我当成哥哥。”
　　“新世纪开启时，我们还做兄弟。”
　　话音刚落，姬怀瑜的瞳孔极度收缩，瞳膜上印出姬疏予像是抓起一根稻草那样抓起他队友，对着姬亦韩抡过去的影像。
　　几乎是同时反应，姬怀瑜的心脏狠狠一声闷响，他瞄准姬疏予连续扣动了扳机。
　　极限的0.1秒，姬疏予把手中的人肉护盾甩给姬怀瑜，子弹尽数没入那人的身体，自己则顺势冲向姬亦韩，骨刺从他的指尖冲出，尖端闪烁着红黑色的光点，和姬亦韩制造的结界越靠越近。
　　那结界是由神格的排斥反应形成的，一般情况下坚不可摧，但如果是姬疏予的话，如果是混沌的话！
　　“住手！”姬怀瑜怒吼，匣中子弹尽数迸射，四周群雄并起，各色炁团令人目眩神迷。
　　姬疏予头都没回，嘴角一抹蔑笑。
　　姬亦韩……姬亦韩！
　　“咔嚓、咔嚓。”一丝裂痕出现在结界上，并不断的向周围延伸，一个瞬息的时间就轰然碎裂，庞大的炁浪翻涌出来，带着能够震颤灵魂的轰鸣，如潮汐般生生不息。
　　这不是姬亦韩的气息。
　　“嗞——”
　　姬疏予的骨刺被禁锢在结界碎裂的那一点上，他想要深入，却被莫大的阻力拦截，蓝色的电弧在空气中枝桠般闪烁。
　　浑身金光的人单手抱着姬亦韩，另一只手掌心对着姬疏予，那就是阻力的来源。
　　什么力量能阻止神明？
　　“别碰他，想死么。”嘶哑的声音响起，光里的人却并没有开口。
　　神念。
　　他的表情因为强光的缘故并不真切，只有那双血红的眼睛无比突出，像是揉杂了这世间所有的苦痛与悲怆，再没有比那还沉重的哀伤，仿佛高山将倾摇摇欲坠。
　　“旧神还未逝去的时代，新神则不会诞生。”周不喃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按理说他现在应该趁如泽根基不稳动手除之后快，可他却没有动手的迹象。
　　这一幕幕在他眼中像是滚动的胶卷，而他作为一个看客只想要耐心地等待结局。
　　姬鸿宁惊惧地回头，脸上的肌肉抖动，张口欲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时一旁的亚种抓住了空档尖锐的犬齿狠狠撕下姬鸿宁腿上的一块肉，他一时没吃住力半跪下去，长刀螺旋飞出割出一片空地后又回到他手中。姬鸿宁紧紧握住刀柄，眼眶赤红。
　　他停顿了几秒支撑着龙斩缓缓站起来，看也不看腿上的伤口，也不再看身后的金光，纵身一跃进了亚种潮中，雷光不断。
　　“别碰他，明白么。”如泽五指成爪扣在姬亦韩的肩膀，喉头嘶哑的声调破灭而出，那根本就不像是他会发出的声音，那样绝望不安，暴戾恣睢，好像脱胎成了另一个人。
　　更加剧烈的一波炁浪喷涌，直接将他们周身包括姬疏予在内的人全部弹飞。
　　他失控了。
　　他把姬亦韩抱在怀里，从地上蹲起来，从地上站起来，动作歪七扭八好像随时能倒下去。
　　“我一点都不爱他们……我只想要你活着，好好，活……”他身上的光暗淡了，整个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色，暗金的瞳眸万念俱灰。
　　“轩辕哥哥……不要……离开我。”
　　他抱着姬亦韩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去处何处。
　　天边传来了遥远遥远的歌声，寂寂寥寥，雪花片片飘远，寥寥寂寂。
　　怀里的人早没了温度，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再没有当初恣意骄傲的神情，似乎全被那张姣好的面容掩盖了。
　　血早就结晶，冰冰凉凉。
　　寒风席卷，他面无表情，血泪滑下，这时的暗金色瞳眸中已经读不出任何情绪了，雪花飞进去，被那炙热的温度霎时灼为虚无。
　　战场为了他停止了时间。
　　天是昏暗的，这条路通向何方他并不知晓，他怀中的人已经没了温度。
　　他单薄的身躯融入了夜色，他的脚步声很轻，好像他只是抱住了一张纸。
　　遥远的歌声愈发悲怆，顺着风声传来，撕扯的耳膜发痛。
　　无形的领域中，谁也不敢靠近，这个新生的神并没有展现他的慈悲，从他一路走来地上流淌的血迹来看，他并没有思考路径，也不会在意拦路的障碍，即使觊觎他，或者是他怀里人的亚种们前赴后继，贪婪的涎液混合着恶臭的血浆一起冰冻成块铺满他来时的路，挡住他前行的路，他也并不会改变行进的方向。
　　障碍的存在都是为了碾过去。
　　然而他很快就停了下来，重重跪地，垂头闭上了眼，只是手臂还紧紧抱着姬亦韩。
　　他还无法适应新的身躯，不能很好的控制自我。
　　“他竟然还没死啊。”周不有些慨叹，并不意外十分淡然地挥手凝出一段冰晶挡在身前，下一秒，姬鸿宁提着龙斩飞跃而至，“你身上的血味已经盖不住了。”
　　他指出了这场偷袭中暴露出的致命弱点。
　　姬鸿宁微喘着拉开两人的距离，经过连番高强度对敌以及催动雷符，他的体力已经开始剧烈衰减，而周不看上去却还是那样游刃有余。
　　当然游刃有余，他都不怎么出手，像是在等待什么。在真正最后的战斗来临前，他并不打算在多余的打斗中耗费体力。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姬鸿宁沉声问。
　　“远远不够。”沉默半晌，周不答道，虽然是这样回答，可他看上去仍然有些高兴，“我想要的不多，但实现它有些难度，不过好在快了。”
　　姬鸿宁再傻都能猜到他的意图了，然而这一刻他却无法停止攻击，因为想要救姬亦韩和如泽，想要救在这里浴血奋战的，他的同胞，这个男人是唯一的突破口。
　　姬鸿宁和周不迅速缠斗起来，可看上去周不无心恋战，他几个诡异的躲避闪掉姬鸿宁的攻势，在那头一直保护他的巨怪的配合下成功脱身，化为一律黑雾朝如泽掠去。
　　姬鸿宁目光一凛就要追上去，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全身上下爆出了密密麻麻的血柱，青筋在表皮鼓动，里面似乎有活体在蠕动。姬鸿宁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肌肉几乎要承受不住站立的压力，大家主爆喝一声，以刀作枪瞄准周不的尾影使出足以贯彻长虹的投技，龙斩的银光就如流星坠落，燃烧的是他所剩无几的性命。
　　不尽和龙斩，终于都在最合适的那一刻发动了最强一击。
　　未竟之路，周不消失在轨道上，龙斩直直刺入如泽的领域，被凝固时间。而周不紧跟着来到领域前，看着其中陷入昏迷的如泽和他怀里的姬亦韩，眯了眯眼。
　　“大家主！”
　　姬鸿宁的大脑异常清明，彻骨的疼痛鞭笞着他，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迈入死亡的领域。
　　周围的亚种们虎视眈眈，它们终于等到了这个强大如半神的男人露出了脆弱的那一面。
　　在战场上脆弱意味着可以践踏，意味着死亡。
　　它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然而还没等到它们出手，密集如雨点的子弹瞬间在姬鸿宁的四周形成了弹幕保护，姬鸿宁抬头哈哈大笑，仿佛身体千疮百孔的人并不是他。
　　执行局的专员们正奋力靠近，然而亚种潮简直无孔不入，即使侥幸突破一层围堵，那些怪物却还是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为了直面周不，姬鸿宁陷得太深了。
　　“小崽子，你虽活了千千万万年，却还是嫩了点，以为这些东西能困住我们。”姬鸿宁轻声。
　　旋即他又仰天长笑，满手的鲜血往腰间抓住了什么朝天一撒，雷符漫天飞舞。他喷出一口血雾，轻蔑道：“战场的赢家意味着每一个士兵都发挥了他应有的作用！弑神之路不过尔尔，你们算什么东西？看看为了打败你们人类到底做了多少努力！来吧凶神！这就是——人类的觉悟啊！”
　　姬怀瑜感受到狂风中的变化脸色一白，血脉中的悸动让他几乎缴械。
　　这熟悉的感觉…是神血！大家主的身体里有姬亦韩的血吗？
　　姬怀瑜知道姬鸿宁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蚕食他的生命，医生对此毫无办法，A市的那一战过后没多久姬鸿宁就下令带着他们利用传送阵来到极地，这么长的时间姬鸿宁都没有露出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想必一直都在压制伤势。
　　可现在他好像放弃了，不再分散对先天之炁的控制，爆发的威压竟然堪比神明。
　　但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姬鸿宁目光迷蒙，不知道是在看向哪里，他轻声说着，“我的道路已然尽头，脚下即是你们的终点。”
　　夜幕中突然燃烧起点点火光，仿若升腾的明灯，这一幕美得像是意味悠长的国画，却很快转变成杀意凛然的修罗地狱，雷符燃尽，电光在高达百米的空中不断延伸枝桠，光明的触手爬满夜空。
　　姬鸿宁放声大笑，举起右手，电弧迅速转动流星束般狠狠砸向亚种潮，几秒内连番的爆炸激起冲天的火光，执行局的专员们早有准备事先都尽力抽身了，连绵不绝的怪物被震雷烧的体无完肤。
　　周不面不改色，看也不看身后的战况，他把手搭上了那充斥着暗金色光芒的领域，掌心凝聚起灰色的光波，霎那间领域开始震动。等震动的波纹变得剧烈，他的手慢慢伸了进去。
　　“滚开！”姬鸿宁的怒吼远远传来，周不似有所感地回头，只见那个浑身浴血的老人高举长达近百米的雷电光刀飞驰而来，那光太过耀眼，好像已经将夜幕生生劈开，亦或是凤凰的身躯，张开暗夜的羽翼，藏匿于黑暗中的妖魔无所遁形。
　　周不隆起眉，迅速看了一眼姬亦韩，然后消失在原地。
　　姬鸿宁攻击的方向对准着领域，这时收手早已来不及，在所有人惊慌的目光中，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响起了。
　　……
　　烟尘弥漫着，所有人从卧倒中爬起来。
　　暗金色的光莹莹依旧，而在如泽和姬亦韩身后巨大的冲击力将地面扫荡出了一片深深的的空地，海水漫了上来。
　　领域闪烁了几下熄灭了，姬鸿宁单膝跪下。
　　他的血止住了，因为再无血可流。
　　姬怀瑜迅速上前，和小队一起将三人拢在中央。他想为姬鸿宁治伤，却被姬鸿宁按住了手，“劳烦，给我几分钟时间。”
　　那双手湿润而布满裂口，姬怀瑜感受到了疼痛，那些在姬鸿宁血管中暴虐冲撞的刀魂，撞的他生痛。
　　原来是这么痛。他的嘴唇抿成一线，突然站起来背对姬鸿宁，“所有人，誓死保护大家主。”
　　姬鸿宁笑了笑，他从来漫不经心，可此时的笑容却有些无可奈何的悲凉。
　　“乖崽……”
　　姬鸿宁捏紧了拳头，“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孩子，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爱都不曾停止，所以不要怀疑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大多时候我对你都很严格，可你总那么懂事……如果下辈子我还可以做你的爸爸，一定不会这样了。”
　　他想摸摸姬亦韩的脸，却在最后一秒停住，隔着一层空气轻轻抚了抚，脸上露出满足，“我们就是平常的父子，你可要调皮一些，让我多疼疼你。爸爸只想多疼疼你。你能健健康康长到这么大，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而现在我却要把你留在这个地狱一样的世界了……爸爸对不起你。亦韩，亦韩，乖崽…”
　　姬鸿宁感觉一阵晕眩，他勉强着定神，却有心无力。
　　过往种种于他眼前云烟飘散，他的目光穿梭其中，像是时空隧道中的过客。
　　浓重的苦涩填满他的胸腔，他恍惚听见了姬亦韩的声音，稍稍清醒一点却发现那只是遥远的回忆。
　　姬亦韩出生时和他对视，姬亦韩笑着和他打闹，姬亦韩沉着与他对刀，姬亦韩在他面前流泪，姬亦韩愤怒地转身离去，姬亦韩背着他，臂膀有力眼神温柔而深藏着爱。
　　他们的回忆大多并不美好，如同苦涩的柠檬亦或是掺了血的蜂蜜，总伴随着令人揪心的疼痛和矛盾，但这些没法阻止他爱着他的孩子，他和凌夕的，唯一的孩子。
　　想到凌夕，姬鸿宁的目光又柔和了些，“你妈妈走的时候其实想和你多说几句话，只可惜没来得及。乖崽，恨是一种很差劲的情绪，它容易让人变得偏执又疯狂，爸爸背负着那些东西这么些年，到现在终于有点明悟了，原来相比于能报仇，我更希望你能快乐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走爸爸的老路，报仇这种事……我更希望你能真正明白你行走在人间的意义。”
　　姬鸿宁微微弯下了腰，好像要去拥抱姬亦韩，然而他只是力竭了，意识抽离，连回忆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皱着眉，并不安详，眼睛紧闭着。
　　那天月夜，姬亦韩和他碰杯，十分郑重，说不会让他失望。他微微感怀，最终还是无言，只是觉得还没到时机。
　　还好，还好没错过。
　　“亦韩……我会一直注视着你，一直……”
　　“深爱着你。”
　　他突然感觉脑子里清明不少，连身体里的钻心彻骨的疼痛也不在了，他的意识被温暖的水包裹着，一圈一圈的涟漪涤荡着他心中所有的伤痛，他闻到熟悉的花香。
　　在曾经的院子里，凌夕很喜欢种的花。
　　“宁哥哥。”欢欣笑意从远空传来，银铃般清亮。
　　姬鸿宁内心最深处的禁地突然被触动了。
　　他想起几十年前和凌夕的初次相遇，少女躲在花丛里偷偷瞧他，脸颊一片绯红，他故作镇定却移开了目光，将汗津津的手半掩在身侧说我们走吧。
　　少女勾起唇角从花丛里出来牵起他藏着的手，轻快地说找到你啦。
　　“找到你啦！”
　　那声音和记忆中的音色完美地重合，姬鸿宁突然一震，不经意间泪流满面。
　　仇恨的种子在他心中茁壮成长了那么多年，他想起那个女孩的日子越来越少。像他这样满是戾气的人怎么能呢？脏了凌夕一点点都不行。他原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却没想到那个人早已融进骨血里。我那样克制自己，恍然发现时，原来已经那么多次花谢轮回——
　　我依然刻骨思念你。
　　“我们……走吧。”
　　遥远的高空传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疼的钻心刻骨。

---

作者有话要说：　　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