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之客》黎伊1225

2、2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正酒酣，人语笑，白云间。
　　飞鸿落照，相将归去。何人无事，宴坐空山。

　　前情提到，谢桓一十三岁站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自己把自己的前路模糊地捉摸遍了，随手摸去祭案上的几朵金锞子，断了脖间的红绳递送进去，圆他读了几年经书形成的一点儿“羔羊跪乳”的念头，也是酬谢阿娘养育了。
　　送行的单一个还要吃饴糖的丫头。
　　当时不觉，还颇有默然去，轰然归的大气概在胸间，壮士去时不也孤身只影，天地是幕景最好不过。
　　纵使如此，偶尔是有想过谢家会不会刊榜寻他，怎么也是板上钉钉的骨血关系。
　　后来才知世上事，就像当年他头也不回地任朱漆大门关上，落地有声，再就敲不开；也如当年阿娘心软，留他在腹中，从那刻开始，就算身上有属于谢家的血缘也救不得他。
　　怪罪祖父迂腐么？怪罪他父留了关于山河的口诀，日日夜夜，通过他人之口传诵于耳间。
　　谢桓起初步行了半日，边行边思，有模有样地想着如何生存，到后来才发现这城竟大得没界，脚也脱力就是拐不脱。随便寻了块转角往里凹出的空位，头上有高翘出来的飞檐可供遮阳。面前有条大的主干街道，麻石铺就的路往西延伸，两旁小商小贩呦喝着，伛偻提携，几乎是被人流推着挪动的，异常热闹。主干分岔出去的末枝沟通一座座的大宅院，谢宅便也身处这样的环境，不过它的规制称得上是满城之最了。谢桓的活动范围广是因为宅子占地大，宅子之外的他所接触的世界仅限于围墙邻近的小巷。
　　他有些紧绷地沉默，缩回刚刚差点儿被竹货架底下尖头戳透的脚背，整天行路，一脸灰土，还被当做是小乞儿叫骂了一顿。不远处的油锅起出份煎饼，学着外族裹些鲜蔬杂果和待弄好的肉丁，面皮表层香酥内里又软糯，撒上几粒白大芝麻。气味飘来勾得他的肠胃要自绝然后从食道里扑出来扑向一块煎饼。
　　煎饼当然是不能直接用一朵大金子换的，再不谙世事也被家仆日日唠叨工钱唠叨懂了，懂得去票铺换散碎，但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家伙怎么能钱财外露，他还没有本事让真金白银在身上稳妥地待好。谢桓咽下唾沫，捂紧小口袋，低俯着半爬半走溜到一条小巷子里。
　　他观察过了，这条大街往西是直通一个小规模的码头。有很多的脚夫肩上背着褡裢鼓涨涨的往那去，是准备常日搬运货物的打扮，除却中转的驿站只能是码头了，驿站多设于荒郊野林，城里哪有这种情形，城门口打外好几里吧。况且听了一些杂事，知晓这座城市中央有条运河横穿一分为二，沟通一脉大江，去往何方大多凭船去。有水便生财，所以便不单单只有谢家在西城富庶，还有其余几家大着底子。但谢桓没什么打算夺谢家经营，暗中明里做的买卖，吃祖辈的粮饷，还是每一代打来的功名，一概白眼珠子翻过。
　　他扑进小巷绕来绕去总算是摸到可以去到码头的出路，大宅为了占更多的地，不考虑行人的逼仄，所以还是难以速速离去。谢桓不顾，像只箭簇在人群直钻，他那齐胸的高度，弯下腰更看不见，活脱脱绊脚鬼。
　　今天出门不看黄历的谢桓也不打算看路，或许是有人使坏推了他一把，一脑袋杵在路旁突出的石墩边缘，瞬时跐牙裂嘴，虚吸着气蹲在地上扪着脑门。偏偏这时，他觉察有人拽起了小荷包。
　　小荷包被他紧拴在腰间，一时自然挣不走，况且厚缎便是防磨防蹭的，阿娘在这点上倒不含糊。被瞧上了，那几朵金裸子！
　　那是他出走的最大支持呀，拼死护住，没承想这贼人更加狠手，力气异常地大，竟把谢桓平拖拖曳动了。他刚刚才撞了脑门，满眼星星还没有回天上，昏昏沉沉的，平衡先见了神仙，脚跟子软又是狠狠栽倒在地。这下就太热闹，人群避闪不及被谢桓绊着的，往后压腾空间的，推搡之下火气冒又吵嘴几句，谢桓更找不到东南西北，耳旁各处言语噗噗噗飞石一般。荷包那边施力不停，也不松手，用脚乱蹬撑人来作抵角，接着几顿瞎拳招呼在胳膊啊腿儿啊上，又有解恨意味的巴掌，谢桓也只剩下哼哼直喘气的份了。
　　不知被拖了多久，渐渐静下来，熙攘仿佛隔在水面。他放下护着眼口鼻的左臂，打开了一条眼缝，觉初次窥见日光，刺出一些眼泪。浑身可能都不成样子了，疼痛是脑中独一无二的想法。哪有人这样对过他，风言风语刮过无痕，尚能深藏硬掩，可这发肤真真切切，受不受得住难以强求，况去了躯壳凭什么游历山河！
　　谢桓想侧过身子，但动弹不得。右手此时湿漉漉满是汗，拉扯他的人嫌弃地嗤了一声，撒手。荷包被揉弄出无数丝缕的线头，皱巴巴犹如干枯的莲蓬，上面戏水的双鱼都死了。但里头的物什尚在，闭口被封死罢，他让金裸子的棱角硌着手心，竟让他心境平复得可以判断周遭情况。
　　“这小子的荷包不知道什么用料，扯不下来，不似那些大肚子富人的丝绸易收。并且他……”说着用鞋底在他肩部碾了几回，“挺倔，不松开，定有好东西。别看他脏不溜秋的，衣着有隐纹哩。喏，头上这玉你们戴的起么？”有三四个人互相嬉笑了一阵，谢桓的发带被解开了，发散落，更加像个小叫花。
　　这是一伙，恐怕刚刚他窝在角落的时候便被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