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谋[剑三羊花]》慕晚

2、会江南

　　江南东道，桐安镇，中立阵营风雨楼的本家所在。出镇十里外，有一处小谷，名为天心谷，谷中草木繁茂，寒暖相生，风雨楼楼主日前收容了一名炼药的万花弟子，便在这天心谷内为他辟一方小院，作为他潜心研制丹药的所在。
　　这一日，柳述怀正在药房内为新收上来的柴胡处理泥土，听到有人扣门，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药材，又在一旁的铜盆中浣净了双手，这才披着外衫，踏着一地的落叶出来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柳述怀认得，是风雨楼中协理与各大门派关系的掌事赵庭，也是人缘最好最擅长说场面话的一位。
　　在赵庭身旁，另一名男子面容英俊却陌生，倒是一身淡蓝的道袍让柳述怀心下有几分推测，遂客客气气地将二人迎进了小院。
　　赵管事平日里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此番亲自送殷闻前来，也是因为楼主叶红袖担心以柳述怀的脾气，怕一时之间不愿接受殷闻，故让他一起来做说客。
　　他推辞了柳述怀打算将二人迎进屋内煎茶招待的美意，直接站在院中道：
　　“柳大夫，这位道长名唤殷闻，日前被仇敌所逼，迫不得己加入我们风雨楼。他出身纯阳，在千波门待过一段日子，懂些药理，楼主念及先生你独居孤寂，又不会武功，于是便让他过来与你做个伴，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赵庭话音刚落，那边蓝袍道长也上前一步，抱拳向柳述怀道：“贫道殷闻，如柳先生不嫌弃，以贫道手中之剑，也能护得先生一二。”
　　那人殷殷望来，眉目清朗，天生便是一股凛然正气，让人怎么也想不到这背后是否还会有其他用意。
　　只是柳述怀回想起昨日林北溟特意送来的消息，那一句“再多一个你这样的人”却在柳述怀心里搅弄起无边风云。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若是这个人也和他一样，那事情便有意思多了。
　　于是，本打算靠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磨洋工的赵庭，意外地只用了一句话便将人送了出去。
　　“既是楼主安排的，那在下也并无不可。”

　　送走赵庭，柳述怀直接领着殷闻进了药房。
　　药房不大，全被各色药材堆满，转圜的空间颇小，长案边放着两张椅子，一张上面垫着狐皮，略微凹陷的弧度代表主人常坐，另一张上则支着一个小火炉上，炉膛内炭火烧得正旺，一瓯沸水咕嘟作响，倒是给冷清的内室添了几分人气。
　　殷闻的视线才刚转到火炉上，另一边柳述怀已经从成堆的药材中寻了一把被竹箩压着的胡凳出来。
　　将装满发酵半夏的竹箩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柳述怀头也不回就是一踢，将胡凳直接踢到殷闻脚边。
　　“坐下，伸手。”
　　如果说方才柳述怀对着赵庭还算客气，那此时这一脚飞凳，却是直接打破了殷闻对他的第一印象。
　　顺着膏烛朦胧的光线望去，殷闻抬眼，此番才算是真正看清柳述怀的容貌。
　　先前在院中不过是借着月光看了个大概，殷闻只觉得这万花弟子骨相生得极美，天庭饱满，颧骨微显，下颌半凸得恰到好处，若能蒙上一层细腻洁白的肌肤，唇红齿白，双眸似有光，那想必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只是……瓷白的肌肤有之，红润的唇瓣有之，盈盈的桃花眼有之，然而这一切，却都因那一道自发隙间露出，自鬓角划至额头的疤痕失了颜色，被随之而来的遗憾与惋惜所替代。
　　殷闻心中这般想，眼底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同样的情绪。柳述怀早已习惯了旁人这般打量自己，此时也只是面如止水地回望于他，平澜无波的眼底漆黑杳茫，长长的睫羽却是连烛光都遮了去，看不出半点喜怒。
　　“抱歉，是我走神了。”
　　殷闻行走江湖多年，见惯妍媸美丑，对柳述怀容貌的惋惜也仅仅停留了一瞬，回过神来一句道歉已然出口。
　　坐到胡凳上，隔着一张长案与柳述怀互相对望，殷闻看似随意地将右手平伸摊放在药枕上，实则内里气沉丹田，经脉紧绷，催动全身的劲气骨肉做好了防守的准备。
　　虽然先前叶楼主和赵庭都说过这万花医者并无武功，但是殷闻身份特殊，又是初入陌生环境，在自己没有亲身确认之前，他却是不敢将自己的命门交给别人做赌。
　　寒意透过指尖渗入殷闻腕上的肌肤，顺着经络游走，被身体里的暖意包裹，消弭于深处。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戒心，长案另一侧探手过来的医者突然放开手，轻哂道：“若是不愿让我诊脉，直说便是，我又没兴趣打探你那劳什子秘密。不过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我不帮你，你身上的余毒恐怕会一直影响你用剑，我可不想最后还要我来救你。”
　　柳述怀的话说得毫不顾忌，直白地近乎赤、裸。他的手刚收了一半，便被殷闻紧紧握住，二人目光于空中交汇，却是谁也不让谁。
　　又过了半晌，殷闻方才一笑，五指舒展，劲气全收，这才算是真将所有防卫一并撤去。
　　“那就有劳先生了。”

　　殷闻刚才那一握，实是也在借机探听柳述怀的虚实。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柳先生不仅身无武功，就连经脉，似也是早年断过，后续接续的虚弱状态。
　　能以这样一个孱弱之身立足于世，得风雨楼叶老板如此看重，殷闻除了讶异外，一时间也有些敬佩此人，故而才有了他的主动让步。
　　这一切柳述怀是否察觉殷闻并不知道，在为殷闻切过脉后，柳述怀只是收了药枕，便继续埋头处理他的柴胡——还顺手把放在另一边的丹参推到殷闻面前。
　　“这是？”
　　殷闻本还有些期待柳述怀的下文，然而他等了半天，却不见柳述怀有继续言语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出声相问。
　　然而柳述怀却只是抬头睨了他一眼，努努下巴示意他看面前的丹参，自然而然地道：“赵庭不是说你懂些药理吗？那这丹参该如何处理你总该是会的。谷中不养闲人，既然你要在此常住，那日后打理药材一事便交给你了。”
　　“什么？”
　　怎么一下子就跳到打理药材上了？殷闻还有些懵，就听柳述怀继续道。
　　“除了打理药材外，平日里我不会管你，你若有事要办也请随意。同理，我研制丹药时也请你勿来打扰，每日的汤药饭食我自会备好，你若有意承担做饭一职我也十分乐意。如今你我不过都是托庇于叶楼主门下，你的来意如何我也不打算过问。这些都是我的规矩，你若有异议，今日我们讨论一番，能定下最好，省得日后麻烦。”
　　柳述怀嘴皮子利索，一番话说下来气定神闲，说罢便不再看殷闻。
　　小火炉上沸水正冒到蟹眼，柳述怀小心取了身后架上的青瓷茶碗，然而只拿了一个，用镊子夹了碎茶和调料放进杯中自斟自饮，却是将互不相扰的原则贯彻到极致。
　　殷闻盯着柳述怀的动作，初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到回过味来，却只想抚掌大笑。
　　他们明明是初次见面，还在互相试探，然而两个人的想法却异常地不谋而合，倒是省了他不少唇舌。
　　饶有兴致地认真将柳述怀上上下下再度打量一番，就连他额上的疤痕也没有放过，殷闻突然站起身，解下腰间长剑丢在地上，绕过长案也从架上取了另一只茶碗，学着柳述怀的样子为自己制了一碗茶。
　　茶是好茶，添了陈皮乌梅荷叶盐巴，最适合祛秋之燥气。一碗饮下喉吻润，两碗饮罢破孤闷，殷闻连饮四碗，饮得额上浮汗，就连毛孔也一并打开，向外呼呼扇风，却是舒爽之极，郁垒尽去。
　　“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一碗饮下喉吻润，两碗饮罢破孤闷——化用卢仝七碗茶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