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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梦在长安(七) ...

  •   天色阴沉乍起大雪,鹅毛般的雪飘零而下,风一卷便能迷了眼睛,微凉的触感轻擦着脸颊不留痕迹,顾长安却还是伸手去擦,她坐在空着的木屋门前,四周松树林立,雪压在枝头如云如絮,完全陌生的景象,她笑,李域承的办事意外地靠谱,一炷香便能找到间周围人烟稀少的空屋子。
      玑芜穿过风雪,手里端着氤氲的汤药,旁边是李域承手执一根人手臂粗的锁链,剩下的人跟在后面,顾长安歪头,眨眼看了半晌,便笑开来:“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子很像话本里的黑白无常索命来了?”
      玑芜一行人站在檐下都是无奈的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能开玩笑。”
      顾长安抱着膝不动,仰起脸,认真道:“我没开玩笑。”她顿了顿,“阎王爷今天还真索命来了,也不知会不会手下留情。”
      她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问:“东西带来了吗?”
      玑芜犹豫的看看手里的汤药,斟酌道:“这药的确是按你的方子熬的,可这是……毒啊。”她抬起头看长安一脸的平静和理所应当,很是不解,她提的所有要求她都不解,包括空屋子和锁链。
      顾长安接过药,打量半晌,才道:“自古以来,以毒攻毒都是不得已为之的办法。”
      而略懂歧黄之术的定渊提出异议:“可是公子如今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猛的药性,怕是……”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顾长安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抬头看天,飘落的雪倒映在她眼中,如天心一点落入,她的手指摩挲着碗沿,抿嘴轻笑,淡淡道:“所以要有人来过滤毒性,平常人还做不到,必须是能经得住毒性的特殊体质,可巧,我是食百草长大的,体质特殊得很。”
      她平静的环视脸色大变的众人,道:“再取我心头血喂给他,运气好的话也许还有救。”雪愈下愈大,隐隐有铺天盖地之势,众人如坠冰窖。
      “那要是还没用呢?”玑芜问,脸色青白。
      长安叹气:“你们只有准备两副棺材了。”
      李域承白着脸:“那你要锁链干什么?还让我布下暗卫。”
      长安吸吸鼻子,还笑得出来:“我怕我受不了疼跑出来,至于暗卫。”她眼眸幽幽,“我不觉得你们会抓住要逃跑的我,那些暗卫倒还能擒住。”
      他们这才明白,韩玖和顾长安他们只能选一个。
      而长安选了韩玖。
      玑芜脑子还是混乱的,她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那……”
      长安打断她,只说了一句话,在场之人莫不恸然,他们眼睁睁看着顾长安喝下药,转身走进木屋里,接着,门内锁链声响起,她把自己的退路亲手堵死。
      她说,长安和韩玖死不足惜,可对天下来说,韩晋之只有一个。
      鬼医游历四方,治过疑难杂症,医过一城疫病,她见过太多不治身亡,但更多的是,战火和饥饿,她纵然能妙手回春,却也解不了流离失所的寒冻和颠沛无归的无助,她曾经看到过尚在襁褓的婴孩声嘶力竭哭到死去,也看到过染病的妓女为一口米粮不停地贱卖自己,她无所作为,也不能作为。
      她身为医者,除医术超群外,更多的是为人的仁心。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他们默默地站在门外。毒药钻心刺骨的痛怕是在场武功高强的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可自从顾长安进去后,却一声不吭,雪骤大,风裹着雪割在脸上生疼,拍在木屋发出令人惊惧的声响,这一切,都将成为他们日后不敢回首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玑芜终于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走到木门前,使劲地拍门,她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还不懈的拍门大喊,哪怕嗓音嘶哑,哪怕哽咽喘不过气,顾长安在里面都不出声。
      她说,长安,你怎么样了?
      长安未答
      她说,你痛就喊出来好不好?
      长安未喊。
      最后,玑芜声音嘶哑,她无力的将头抵在门上,眼泪不停地掉下,哽咽道,你哭来就好,公子他听不见的。
      终于,她能听见门内的响动,是手指使劲抠着门板的声音,尖锐而刺耳,紧接着是长安嘶哑却带笑的声音,玑芜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死命捂住嘴不让门内的长安听见。
      她听见里面长安的声音。
      长安说,玑芜,我告诉你啊,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上山采药却跟丢了师傅迷了路,山里很黑也很可怕,有野兽在附近游离,当时我很害怕却不能叫,只有蹲在树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突然有一个温暖的手臂抱着我,笨拙的拍着我的背,不停安慰我说,不怕,不怕。
      那是一个小哥哥,眼睛很大,抿着嘴抱着我。
      山中野兽太多,我们便爬上一棵树,下面是三两只野狼还徘徊着不肯走,绿幽幽的眼睛在深夜格外可怕,那时天寒地冻的,我们相拥取暖。我问他,你是谁,他说他叫韩玖,我问他我能不能叫你阿玖,他愣住倒也没有反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问我名字,我说十四,他小时候长得就很好,即使皱着眉也好看,他说怎么这么个名儿?我就告诉他因为我师父很懒,见到我的时候折了根树枝揪着叶子片数,一直数到十四。他沉默半晌,问我父母呢?我说早没了,他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收紧手臂,勒得我很难受,但是他那时好像更难受。
      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们蹲在树上一宿没睡,一直说话,直到晨光微熹,他看着太阳升起来的地方轻声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叫长安。我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难得的笑了。
      他说他的故乡是长安。
      之后我再也找不到他了,而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盛京的原名叫长安。
      那是什么让他背井离乡,又是什么促使他连故乡都不能好好怀念?

      玑芜从来不知道这些过往,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但她突然想起以前公子还未发病时他们还躲在山中,一次公子整夜未归,她和岐青找了一夜,在早上发现公子倒在藏身的废屋门前,发着高烧,他们连夜离开找到段昌林,之后待他醒来时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玑芜胡思乱想了许久,门内突然一声闷哼,指甲抠着门的声音愈发尖锐,玑芜慌忙直起身跪坐在地,急切道:“长安你把门打开,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好不好?公子知道了肯定会难受的。”
      可无论她怎么说,长安都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地沉默,唯有门被撞时才发出的声响,指甲剐蹭在门板的声音,在这样异常无声息的雪天阴森得很,钻心刺骨般的痛,怎么能是长安受得了的,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手上磕着碰着都要缠着她撒娇的长安,现在连哭都不哭。
      玑芜摊在门前,垂着头,手捂着眼睛泣不成声,玑芜痛苦的模样让他们觉得无力和绝望,除了等待他们别无他法。雪翩然而下,越是美妙就越觉得心惊,衣襟沾湿无人理会。
      良久,玑芜麻木的看着天空纷扬的大雪,想起长安很喜欢下雪天,可她来盛京的两年唯有今年才见过一次雪,她还记得长安披着大氅在雪地里欢欣惊喜的模样,天真的脸埋在雪白的皮毛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弯成新月,雪在周身飞舞,而她不似凡尘。
      最后的时候,玑芜脸贴在门上,道:“长安,公子以后要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低哑却婉转。
      终于长安压抑太久的残破声音浮现,她却还是笑着的,像以前她从屋里飞奔出来迎接他们的时候一样,她磕磕巴巴的说:“玑芜,你要记得我死后心头血要立即取下。”说到这儿,她似乎已经不是太清醒,思索了很久,“还有,那张药方下面还有我留下的药方,让阿玖喝了它,这样他就会忘了这两年来关于我的事情,他就可以开开心心的了。”她故作轻松的代价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就会这么死去,她不等玑芜接话自己絮絮叨叨又断断续续说起以前的事来,说得绘声绘色,可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玑芜甚至能想见她现在的模样,不管怎么样一定挂着笑,像她平时一样,虎牙微露。
      顾长安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一生真的是足够无憾了,死也不算可惜,可终究她还是哭出了声,像即将离家的孩子,哭声带着呜咽。
      她说,玑芜,真的好疼,我还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可还是很疼。
      她说,玑芜,我不怕死,只是不想就这么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我还不想死啊,我只是还想陪他看桃树开花时云蒸霞蔚的样子。
      她说,我从八岁时开始想着他,九年的时间在找他,可我也只能陪他两年。
      最后她说,让他忘了吧,记不起有人会叫长安才算好,长安本是京城的名字,这世上哪里会有叫长安的人
      说着说着,哭声还是呜咽都没了声音,玑芜再也哭不出来了,只能看着融融日光破云而出的景象笑出来。
      长安,看,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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