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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长命在洛阳(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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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朝功臣的能人异士中,顾家先祖顾贤生有“鬼师”之名,奇门遁甲之术出神入化,曾不费兵卒,只乘东风之便,连下重兵把守的三城要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有百万精兵,故而有鬼师之名。
顾家侍奉的君主多了,难免饱受猜疑,纵然开朝功臣之后,也抵不住皇命绝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偌大的顾家,人死楼空,一把大火烧得干净。
记载着当年顾家案的宗卷语焉不详,知情人又甚少,再多的真相也扑朔迷离。总之,顾家亡得蹊跷。
有风声说先帝还是皇子时身边曾有个神秘的幕僚,助其登位后,不出几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人行事作风,谋局策略颇有顾家奇诡的风格,可未得求实,早已无可查证。
但如今看来,当年顾家劫难时的一手金蝉脱壳,险极妙极。
“罪臣?”李域承沉沉笑了两声,若有所思,“是谋反诛族之罪,欺君之罪,还是……”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念,“挟持之罪?”
“陛下圣明,想必应该知道我顾家历代良善,于国巩基,于君献策,于民谋利,谋反是万万不能的,当年事出突然,无奈之下出此脱壳下策,还望陛下明察。”
“至于挟持”顾念展颜,“不知者无罪,不是吗?”
李域承眯眼,冷声道:“既然无罪,你为何而跪?”
“欺君必竟是欺君,是不争的事实。”
从没见过有人告罪告得如此振振有词,偏偏进退得益,令人辩驳不得。
也许这样的顾念才是真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独具慧眼,顾家所有的优势,她一分不落,顾家所有的权谋,她悉数尽知。
君臣就该是他们这样,相互猜忌,相互利用,你我至死方休。。
他想到这儿,觉得好笑,他想过他们的未来,却从未想过是君臣之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最忠的臣。
至三世而万世为君,这是最圣的君。
他笑弯眉眼,嘴角轻扬:“至死方休……倒也不差。”
垂眸间,他笑意微敛,帝王的尊贵威严表露无遗,居高临下着问:“你要什么?”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顾念缓缓开口,眉眼竟有几分坚毅,几分释然。
了却二字何其轻狂,草木皆兵的需,防不设防。措手不及的实,焦头烂额。虚虚实实的争斗何来终结。
“你凭什么认为朕会用你?朕是帝王,效力之人如过江之鲫。”他没有嘲讽,只有公事公办的冷然和审视。
顾念有瞬间的恍惚,逆光的帝王如披万丈霞光,天威难测,林间少年如沐煦日春风,云淡风轻。他们判若两人,她本应该高兴,她所选中的帝王,有经世之才,有治国之伟,有野心,还有容人纳己之心,顾家后人择主而事,这样的君王乃不二之选,能造福天下百姓。
她是顾家最后一人,理应让这逆天之能在消失之前再为百姓谋得一丝福泽,也不枉她顾家以天下为己任的浩然风骨。
所以她应该感到高兴。
顾念笑了笑,眼角敛合低垂,沉默半晌,一开口就是精于算计的沉稳:“如今大局看似平稳,实则动荡不安。祁朗已死,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庞大的官场体系牵扯的人事过多,一旦有心人撺掇祁朗的旧部东山再起,只怕隐患难除。”
李域承声音一沉:“继续。”
“且因多年内乱,民生休惫,加上兵力虚浮,国库空虚,面对蛮夷的骚乱,定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虽是勉强压住边境情势,可君榻侧岂容得下虎狼安睡,这样的状况,开战百害而无一利,陛下又初掌政权,纵然兵权在手,百官不和的话,难免被人趁虚而入。”顾念抬头见李域承紧锁的眉头,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帝师年事已高,恐再难担大任,韩大人谋略深远,恐心有顾虑,陛下深陷迷局,恐掣肘不及,其他的人,未能远矣。现在当处用人之际,陛下以为如何?”
顾念不卑不亢直盯着李域承,清亮的眼睛里是不容拒绝的步步紧逼。
李域承忽然感觉到有些疲惫,二十年来从未如此烦躁过。可即使再烦,面上仍是滴水不漏的样子。
他大手一挥下令:“顾家后人听旨,即日起立任国师,入主天行阁。至于旨意,就麻烦韩玖代拟。”
韩玖颔首应下:“是。”
“顾大人,可还满意?”李域承笑着,可又像在讽。
“谢主隆恩。”顾念深深一拜,青丝下垂掩住脸上的苍白。
李域承走到花门前的步子一顿,回过头,神色莫测:“顾大人不必谢朕,这国师的位置空得久了,总得有始有终。”他默了默,缓缓冷笑道,“况且顾大人和朕有缘,当得起。”
北风呼号,风起云涌,钟声庄严,长鸣不止。
百官朝服礼冠恭身肃立于汉白玉的祭台之下,目光如炬,高台无言的帝王玄黄着身,端然威严。
沿着石阶一级级打到顶端,四看远近,城郭历然,柱石遍野。
这是顾念眼中所及之景,难以言表。默立良久,顾念正身长辑,正对着那祭台上执酒的君王。
辑毕,酒倾,君臣之礼,相隔着的笑意殷殷却是藏不住的疏离。
顾念再回望时,巍峨威严的天行阁于天高怒号,呜咽声声中岿然不动,绝云气,负青天,直插云霄。顾念迎风而上,白色的衣袂翻扬,她闭眼轻笑。
难怪父亲当年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方才的一瞬间连自己都想退缩了。
天行阁是顾家无与伦比的辉煌,也是顾家尊贵无比的千官冢。
“她的确是顾家后人。”帝师,曾经的老丞相,捋着白胡长叹感慨。
“何出此言?”李域承一动不动地望着云阶上纤细的白影。
“老夫曾效力于先帝,同那位幕僚有过几面之缘。”帝师浑浊而平静的眼是对往事的追忆,“虽先帝从未提起过他,但老夫有幸见过先生的谋局手段。”
李域承面色松动:“如何?”
“神鬼不及。”帝师沉默许久,缓缓说出这四个字,转而远望东方,“这姑娘的手段我不清楚,但顾家清傲风骨却是只多不少。
“我朝有幸,吾皇圣明,有韩家的温润知礼,有顾家的诡秘清傲,老夫也可安心告老还乡。”半生风雨斑驳,震慑朝野的老人深深一辑,低头可见须发已尽白,人生哀事,莫过于英雄迟暮。
李域承连忙扶起老丞相要行礼的手:“您言重了,这些年您为朝廷为朕鞠躬尽瘁,要拜也是朕来拜。”
真正的感念,故而心甘情愿,纵你尊贵无双,折腰事恩又何妨?
老丞相欣慰的看着起身后坦然而对的年轻帝王突然开口:“皇上您终于不再执着过去了。”
“执着又有什么用,无论是父皇还是母亲或者是祁朗,以及当年发生的所有事都跟朕无关了,过去的孽债朕还还不起。”负手而立的君王本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可他的年轻却是疲于行路的沧桑。
他略微侧过身,眼眸幽深,看着身后的老人敛眉,声色不动:“更何况,朕连你的嘴都撬不开。”
老人叹息:“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臣这把老骨头一抔土埋了,上辈子的恩怨也算完了。”
风声呜咽,撕扯着龙旗狰狞狂飞。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还是风声凄厉的缘故,年轻的君王声音里竟埋下几分萧索。
“朕懂。”他没回头。
天高怒号,黑云压城,玄黄的君王,白衣的国师,遥遥相望,如隔天涯。
倾洒于地的酒痕,也不知是否是那天堑,将过去一分为二,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