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不近十九

31、长命在洛阳（七）

　　其实他也忘了他什么时候能说话的，也许是几天前，也许是几月前，他不记得了。三年的默契，不用只言片语便能猜得七八，掌心烙下的字样有他贪念的温度，即使让他一辈子都开不了口，也不如何。
　　但他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说话时会对顾念说那些话，那些让他多年后仍会从梦中惊醒的话。
　　彼时他伫立在红灯尽头，身侧是悠悠的河水。
　　几步开外是带着狐狸面具的顾念站着，一动不动。周身是往来人潮的言笑晏晏编织的尘世喧嚣。
　　与他，与她，都无关，渐行渐远，只留潮声在畔。
　　他说，你在当初就撒了谎，然后这个谎困了我三年。你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我。
　　她不置可否。
　　他说，三年来不断有人找我，你收到我母亲过世的消息，却一把火烧了，瞒得死死的。
　　她不辩不驳。
　　他说，你觉得把我困在山林就能隔绝庙堂，可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去，荣华富贵，谁不肖想？
　　她从头至尾，只是静静听着看着，没有被揭穿的仓皇，没有被指责的慌乱，像权衡风雨的神明，不管凡人如何怨愤如何挣扎，她无动于衷，垂头怜悯罢了。可李域承恨透了她这副模样，要遥不可及，高高在其上，不识人间坎坷，不晓世间万情。他一直都知道，所以有时也恨她，恨她不知，恨她不明，恨她不怜，也恨她不懂。
　　至始至终，只有他越陷越深，无可自拔的是他，鬼迷心窍的是他，都是他。
　　而顾念身在岸边，衣角不染，如立莲花。
　　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承认他的确是喜欢顾念，他自欺欺人三年，在今天随着怨恨一同冲出。
　　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不希望欺骗自己的是她，可事实残酷。
　　最后的质问，他没想过要一个答案，如果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他九年前就不可能在牢狱里捡回条命逃出来，又辗转流离大江南北还能活下来，那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他是喜欢她没错，可那又如何？他冷笑着转身一步一步离去，眉宇间的淡泊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顾念久违的冷傲嚣张，一如从前。
　　自己还要去复仇，杀父弑母之仇，羁旅困苦之恨，相比之下，自己和顾念都太微不足道。
　　他停下和顾念说了最后一句话，将三年的温情敲得粉碎。
　　他说，顾念，你机关算尽，可还是没能阻止一场血雨腥风，你卜尽卦象，仍是可怜可悲至极。
　　可怜不懂七情六欲，可悲无人长命相随，苦守寒屋，枯等稀年。
　　顾念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得决绝，走得潇洒，她没有拦，也不想拦，在她骗他的那时起，她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她看见那个锦衣的少年朝他盈盈一笑便消失在人群中，随即周围有几个毫不起眼的人也悄悄退出人群，这一切，湮没在灯火中。悄无声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好像她依旧躲着程域四处疯跑，而程域会在某一处路过烟火炊坊寻着她。
　　与她同上归途。
　　所以直至人聚人散，街道冷清，天光即白，戴着狐狸面的姑娘坐在江畔望江面春寒，扁舟一叶。
　　总角的小童远远望见一抹轻盈的蓝便飞跑出去，扯着顾念的衣角，笑容天真：“神仙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顾念回头上下打量他几眼，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道：“我在等一个人。”
　　小孩歪歪头，不解问：“可你好像等了很久，衣服都潮了。”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对夫妻的呼喊声，顾念取下脸上的面具戴到小孩脸上，将小身子扳个面，轻推他背，“回去吧，你爹娘在叫你。”
　　“那你呢？不等了？”小孩看着顾念，扶着松垮的面具，歪头问。
　　顾念学着他的模样同样歪着头笑：“对啊，我忘了他回家去了。”语调轻快明朗。
　　小孩望着顾念远去的背影想不通她方才的表情。
　　是什么样的表情，才会是又开心又难过呢？小孩冥思苦想。
　　直到有一天，私塾先生教了一个词，叫强颜欢笑。
　　清晨浩露清衣襟，江廖万里深，早起的歌姬抱着琵琶哀婉地唱着梅花落，转轴拨弦不似昨夜春色靡靡，弥伤孤舟，染柳烟浓，又是怨着怎样的良人。
　　顾念漫无目的的走在还清冷的街上，昨日喧嚣寸寸归土，恍惚如黄粱一梦，无论是庙会，还是其他。她无从说起，因为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三年前，天象所显式微的紫微星于洛阳出复没，而正主北上的破军红光大盛，如日中天，逼得七星闪灭不息，这样的天象并不稀奇，自她记事以来，朝堂动荡不安，皇权名存实亡，各地风声鹤唳，却在一夜之间风波平息，重归安宁。可见命主破军的摄政王手段雷霆，通通压了下去。她本不欲理时事，奈何父亲离世前曾告诫过她，顾家虽退隐山林为草戒，却当以天下为己任，为苍生立命。破军隐有取代之势，而紫薇虽式微却半分不退，长此以往，北辰容二主，天下必有一乱，王孙贵胄她不管，可怜天下兴亡百姓苦。
　　所以，她才打定主意下山看看，没想到刚刚进城就遇到她要找的人。看着羸弱的少年在烟尘里翻滚挣扎着求生，她想着也许趁着这契机让他绝命此地，无名无姓，无人知晓，未尝不是天意。她不是无情，只觉得理所应当，以一人之命换天下太平，这样的取舍不见得有多难。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心狠程度以及少年惊人的求生意志，她听见自己为少年辩解。
　　想着既然杀不了，不如令他远离纷争。果不其然，少年留了下来，她不管真心假意，同她守着细水流长就很好。平淡无奇的生活，有人伴随未曾不是好事，自父亲离世，十四远行，自己多久没有和人笑闹过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三年大抵再高兴不过。
　　她发觉变数是在半年前，那时，屋顶夜色疏朗，月稀星明，天河横亘穹宇，绵延不绝。
　　坐在屋顶抱膝乘凉，屋中窗前是少年挺直的脊背和朦胧烛光。
　　星辰浩瀚，却未能藏住东方一星启明。
　　七杀，命主贵格，前途浩荡，她认得那是谁，那是十四苦苦追寻的人，也是少年命中的贵人。
　　该来的挡不住，不该的求不得。
　　她重置迷阵，阻人于境外，多少人奈何不得。她烧毁密函，即使她知道这是少年放心不下的母亲的亡故消讯，她瞒得滴水不漏，少年不疑有他。
　　前夜兴起卜过一卦，卦象为阖家欢乐，无丧，无兵戈，偶别离，却怎么也没想过别离是他，阖欢的是别人。
　　她不过只是想盛世太平，和顺安好；想十四能终流离，不遇命劫；想程域不争荣辱，濯有清明；像自己看尽天命，终归尘土。
　　如此，也有错？
　　佛有云，看太多，听太多，多了便是错。顾念她不知道，她错就错在太过通透明达。世人大多驽钝，所以他们多欢乐，一生即使庸碌，却少有悲痛，慧极必伤，所以顾念才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