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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长命在洛阳(一) ...

  •   吾名李域承,金阁龙楼,琼枝玉树,坐拥锦绣河山,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风景,受万人敬仰。
      如此,孤家寡人也不为过,茕茕孑立,伶仃得很。
      千帆过尽,万家渔火,凤倾了一江水,几十年也就弹指一挥间。转眼间谈笑鸿儒不再往推盏,临江赋诗不在纵横,红尘千丈不在铺陈。
      白发苍苍再回首,蓦然无措如稚童,身旁再难有一人闲话桑麻。
      鎏金大殿气势恢宏,寻着朱红漆金的殿柱沿阶而上,如九龙扶摇盘旋,其间云雾初开便是九五之尊的王座,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渺小。
      像神祇一样。
      为天下所妒羡,任凭谁也会平生一股骄矜之气,也恐怕只有我会觉得像个笼子,困了我整整四十五年,而今现今我已垂垂老矣,年逾花甲,怕是也没有多日可活了,可不知为什么,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自在安稳。
      本未留恋人间,奈何天命难缠。
      盛世太平,朝议寡淡,也早早散了。挥退所有人,独留残灯几盏,不见金碧辉煌,才令我好受些,幢幢烛火才能让我好好想起一些事,或传奇,或无人问津的一些被埋葬的往事。九琉冕旒珠玉轻叩,在昏黑中的金玉脆响突兀的辽远,我突然在想如果死在这里,也许谁都不会知晓,那种被左右人抛弃在荒芜中的恐惧痛入骨髓。早在前半生已尝尽苦楚,现在想来,不痛那是假的,也庆幸会痛,因为起码我还没忘。
      一些人,一些事,我都还记得。这很好,他们鲜活如初。
      金玉镶嵌的龙椅磕得背生疼,可我还是往后靠着仰起头盯着殿穹上的九龙腾云驾雾的图案,缓缓回顾云烟过往。出身便贵为皇子,七岁痴傻称帝,无缘无故失踪十二年,杳无音讯,流落阡陌,十七岁被送回宫中仍是痴傻之态,五年傀儡生活,五载春秋冬夏,都是忍辱负重。二十一岁禁门事变扭转乾坤,肃清朝政,重掌大权,自此君临天下。
      一生跌岩起伏,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能相伴的不过寥寥。幼时温柔的父皇和垂泪的母妃,少时乖戾莫测的祁朗;伴着走过漫长岁月,温淡如玉的韩玖,还有后来灵黠决绝的顾长安。
      而现今幼时的人死在皇宫里,葬着爱恨纠葛;少时的人殒在金殿上,紧握着过往毒药;而韩玖在顾长安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虽再未提起过这个名字,最后却对着满树烟霞笑着瞌眼,在没留恋过这长安城。
      及此,忍不住大笑,笑得眼泪止不住。
      他们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为情爱所困,为纠葛所累。隐忍不发的父皇是,狠厉决情的祁朗是,最后连心思缜密的韩玖也逃不过,纵你如何颠覆过云雨,心冷如磐石,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葬了也是。
      笑着笑着,却再也笑不出了。
      我看见玉砌的阶台上平躺着一片红枫,暗红的,顺着明晰脉络流淌着热烈的灼热感,像在冰冷金玉上悄悄燃起的火焰,仿佛透过它抬头便是万树红遍的盛景,层林尽染,热烈温暖。
      我看得却不是红枫,而是它上面写的字,有些模糊。
      勿念。
      陌生又熟悉,像是被刻意的遗忘过。
      端坐着,静静俯视着,面无表情,并无动作。
      可下一秒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分崩离析,一点点的坍塌。
      我念着那两个字,认真的,固执的,怕惊醒突如其来的安静。
      忽然脸上一片冰凉,抬手一碰,满手水泽。

      洛阳城,适逢清晨集市,是个清爽的日子。
      各个村镇的人都精神抖擞地挑着担子赶集市,大多面色黝黑耿憨,洋溢着丰收时节特有的笑容,是最朴实的喜悦,手脚麻利的摆好摊子,乐乐呵呵的坐在墩子上,面前是各色蔬果,应接不暇。
      街铺林立,各家的老板们敞开窗子抖落灰尘,难得没有斥责那些把摊子摆到自己地盘的务农人,还偶尔倚在门口询问今年的收成如何,日子如何,相谈融洽,一派平和。
      小玩意儿玲珑稀奇,虽是些鄙陋之物,可胜在古怪有趣,倒也颇受些小孩子的争抢;胭脂水粉暗香浮动,色泽明艳,不是名贵富丽,却制作精细,一些不知是哪家的小丫鬟们聚在一旁相互打趣调笑,莺言软语,引人不住侧目,也有为人妇的女子羞红了脸,小心翼翼将一盒胭脂揣入怀中,笑着离去。
      琳琅满目,笑语欢歌,却被一连串急促混杂的脚步声打乱。
      “站住!臭小子你给我站住,把偷来的东西都赔来。”
      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四处逃窜,脏兮兮的像过街的老鼠,身后跟着五六个彪形大汉穷追不舍,少年仿佛听不见身后的咒骂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的往前冲。突然被身后一人猛地勒住脖子放倒在地,人群中惊叫着闪避,却无一人敢上前制止。
      五六个汉子就这么把蜷缩在地上护住头的少年围在中间一阵拳打脚踢,怒气冲冲的脸上竟有些乌青的深印,无论他们再如何辱骂踢打,少年也埋着头一声不吭。一个领头的人凶神恶煞地一把拎起少年破旧的衣领悬在半空中。
      “你跑啊,不是溜得挺快的吗?是不是腿脚不行了?好说啊,我这就……”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一声惨叫,原来少年一口咬在他手指上,十指连心,况且那少年额间分明青筋暴起,想必那力道不是一般的狠。
      被甩倒在地的少年爬起身来,顾不上擦嘴角的血迹就要趁机逃跑,却被另一个人眼明手快地一把重新按到地上,力道大得在地上擦出几道血迹,灰尘扑飞,看得不真切。
      那人捏着少年的下巴狠劲儿扳过来,想看看这小兔崽子告饶的丑样,却不料撞进少年诡异幽绿的眼睛,骇得人魂飞魄散,怎样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才会有与恶狼相为谋的眼神。
      少年仰起头的睨视像摆明的挑衅,明明是如此折辱人的态势,少年高高在上的无声嘲讽激得人恶从胆边生,那人飞起一脚踹在少年腹部摔出去老远,疼得痉挛,喉咙泄出一声沙哑的嘶吼,少年闭上眼,面孔扭曲。
      起初还有人看不惯上前劝解,却被粗莽的汉子给瞪了回来。那人扯起少年污浊黏腻的头发,摇来扯去,恨恨道:“你个不知好歹的,竟敢到我家酒楼后厨偷东西,那些珍膳是你个市井无赖吃得起的吗!?你怕是只有舔泔水的份!来,告声饶,喊几声爷爷,爷就带你去问问泔水的滋味,怎么样?”恶意侮辱的言语引起一干人的哄笑,纷纷把脚踩在少年身上,踢来踢去,像是踢着不听话的恶犬。
      “来,叫声爷爷,就不打你。”
      “快叫,快叫啊!”
      围观的人纷纷看不下去了,摇头叹气的正要散去时,一个声音突兀的越过人群横插进来。
      “佛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放了他吧。”
      领头的人不耐烦地回头:“你谁啊,要你管!”再定睛看清拨开人走到他面前的来人时,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最后戛然而止,惊讶的神情一目了然,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这人,不仅是他,周围的人也是讶然吃惊的样子。
      少年似乎察觉到周围突如其来的安静,挣扎着坐起来,手勉强撑到身后,无赖样的仰坐在地上,桀骜地扬起下颔,眯起眼想看清是何人这般大的阵仗。县太爷?富商?呵,怎么可能,少年笑得讽刺。
      那些人,怎么会如此好心,这世间,本就是权与力才能驱动的。
      可怜的善心,不过是一群卑微如蝼蚁的人欺骗自己以获得满足的工具,懦弱的可悲,可悲的活该。
      来人轻巧的穿过人群,蹲到他面前,少年才得以看清,却也是怔愣住。
      大抵所有人看见来人时第一反应,都会和少年一样。
      干净到不真实,不是不喑世事的纯真稚嫩如初雪,也不是隔绝人世的孤傲冷洁如寒冰,像极被神佛遗失在三千世界的两行清泪。自此,善恶美丑,贪恨爱欲,如烟飘散,如云过往。
      在那双眼睛里看得见闲庭的花落,云卷又云舒,春秋或暑往,瀚海的星辰,仿佛路过了年华倾颓和山河变迁的岁月,风雨不惊也安静温朗,像面镜子折射出万物生长。
      而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而已。
      那时的少年还不知道那双不寻常的眼睛在很多年以后是如何的惊世。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也就是那双眼睛看得清莫测的天数,却看不懂世间最简单莽撞的感情。
      幸好这一切,年少的李域承都还不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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