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不近十九

21、风雪与琅琊（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淅沥小雨斜吹进屋，盈室的清冷。
　　罗素在门口轻声道：“王爷，都准备好了。”
　　陆苍绪低头掖了掖被角，低声应了一声，看着白旋苍白的脸色，好半会儿，才起身离开，罗素在他身后关上门，听见陆苍绪低声吩咐：“吩咐人，把白旋送到琅琊城，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罗素颔首：“是。”
　　陆苍绪点头就再也没有说过话，纷乱的雨线织成白色纱幔，拨开雨雾，外面是整装待发的轻骑，见缥缈的白色身影踏着雾色而来，他们齐身行礼，再看时陆苍绪时，已是白衣清冷如皎月的模样，一贯的懒散笑意。
　　八月初三，晁国滕王南进出兵讨伐叛将陈烁，陈烁死守孤城，不出三日，叛城兵将皆以身殉城，城破。
　　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这隐城也成了荒城，尸横遍野，可见战役惨烈，晁军还在清扫战场，叛军皆亡，脚下的土地被血浸染得愈发深，长矛兵戈破碎横陈，泛着幽幽的冷光。
　　陆苍绪一身血污沉默着凝视曾经巍峨的城楼如今锈迹斑斑，罗素默默跟在后面看了看天色，上前斟酌着建议：“王爷，这天看来又要下雨了，先回营地吧。”
　　陆苍绪点头，转身就要走时，突然停住脚步，罗素疑惑地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听见陆苍绪清冽的嗓音平平淡淡的响起，话毕，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留罗素一个人呆在原地。
　　他说：“这隐城，还是一把火烧了吧。”
　　待到一行人回到营地时，隐隐在天边炸起道惊雷，乌云滚滚推进，银紫的闪电在云间穿梭，瞬间云间被劈开一道裂口，雨水就顺着云缝倾盆而下，形成盛大的雨幕，雨滴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陆苍绪刚换下战袍小憩，外面就有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他，颇嘈杂的声音渐渐退下，陆苍绪睁着双沉静的眼盯着桌案上的灯烛看，金色的火焰在他眼底跳跃。
　　帐帘被掀起，罗素一脸凝重的表情走过来附在陆苍绪耳边道：“白旋不见了，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了……”
　　陆苍绪打断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我知道她在哪里。”

　　陆苍绪撑着伞回到了隐城，雨幕岚色中他白衣清冽，本是漆黑的夜幕却在南边扯出一抹诡异的橘红，如此热烈的色彩即便是再大的雨也不能扑灭，使它黯淡，甚至连乌云里穿梭的紫电也会被吞没。
　　他突然顿住身形，缓缓抬眼，火光冲天的隐城浓烟滚滚，热浪被雨浇成铺天盖地的白雾，偌大的城是那样的安静，在雨夜里寂静无声的一点点变为尘烟，那三千英魂也在这里终成尘埃，然后直到被新的繁华掩盖。
　　雨势愈发大起来，溅起泥水不停地跃起，可城池却在烈火中岿然不动，火势甚至一路向上爬上残留的战旗，一瞬间被烧成灰烬，那火像是地狱的烈火，永远烧不尽，永远不会熄灭。而此刻陆苍绪却对这样猛烈的火势视而不见，他蹲下身来神情专注地打量着泥土中散乱堆集的木牌，早已被雨水和泥土浸成深色，泥水嵌在沟缝中，字迹已经辨认不出了，他不在意污秽捡起一块放在手心擦拭，不顾泥水会弄脏他的衣袖，露出还残留着血渍的字样。
　　就这样，他一块块的拾起，小心擦去泥污用白布裹住，有的完整，有的却满布焦黑，有的甚至面目全非，可他还是那么认真，口中轻轻念着上面刻着的名字，他记着这些是一个个殉城的魂，他就连从冲天火势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人影站在自己不远处也没能注意到。
　　白旋出神的看着眼前纤尘不染的人，伞上是泼墨的修竹，她看不见伞下的容颜，就这么一直站着，静静等他着站起身来，伞面微抬露出她熟悉的冷淡眉眼，不喜不悲，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他们相隔不过自伞沿滑落如成串珠帘的雨幕，可她在雨中是狼狈不堪，满身污泥的模样，发丝胡乱贴在脸上，面色苍白如纸，还有点灼痛。这一刻，她顿时彻悟，他和她终归是殊途，他能杀伐果断，他能大善无情，在乱世中惊世，可她不行。她想要的是太平盛世，她看到过太多家破人亡，甚至是亲身经历，明白那种痛是真正的恸然无声。
　　陆苍绪看见白旋水雾弥漫的眼弯成新月，眉宇却尽是难过，不禁恍惚。待她走近时，才发现她已是满身血迹，可她倒是恍然未觉，自顾自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怀中紧抱的木牌堆在地上，生怕遗失似的用手拢了拢，陆苍绪垂眼一扫，约莫近百个木牌，不经意间，看见她脸上有一处烧伤的痕迹，他面色不禁一僵。
　　“白旋。”他喉咙发紧，唤着她名字的声音都绷紧着。
　　白旋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起身就要走，那样子似乎还想回到那火城中，陆苍绪伸手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臂，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就在陆苍绪准备要打晕她带回去时，前面一声震天巨响，接着白旋身体一震，眼睛直勾勾盯着刚塌的城门，火舌撩起，尘烟蔽目。白旋脚下有些发软，她慢慢蹲下身背对着陆苍绪像是喘不过似的把脸埋在臂弯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声。白旋觉得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似的，她想发声却字不成句，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不住的喘气呜咽着，身后有微弱的脚步声，紧接着打在身上的雨停了。
　　他没有安慰，而是对她说：“白旋，哭吧，不会有人听见的。”
　　她仿佛置身于温暖，鼻尖萦绕着梅香，顿时心口剧痛难当，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白旋捂着心口哭得撕心裂肺，近乎昏厥，而陆苍绪只是为她撑着伞，一言不发。
　　他垂眸紧紧看着她，也只能看着她而已。
　　八月滕王班师回朝，因其疏漏竟火烧隐城，三千叛军尸骨无存，身份无从所证，诛九族的罪名无可落实，遂作罢，念滕王征伐有功，特从其发落，军棍二十，赏赐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