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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风雪与琅琊(九) ...

  •   白旋冷汗涔涔地收回手,死死盯着那跌落的战旗,忽然一个踉跄就要扑倒,被她眼疾手快的一把撑住,才不至于狼狈得很。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庆幸的想着,还好身边有杆旌旗,还好反应够快,不至于太晚,仓皇出手能打到箭尾已是万幸。
      待她平复好纷乱的心绪,再抬头时,欣慰的笑还来不及收回,被陆苍绪的眼神浇个透心凉,陆苍绪微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眼中像是摊化不开的浓墨,深不见底的黑。不知为何白旋只能僵硬着身子,牙齿止不住打颤的愣愣看回去,她在那双眼里看见惊疑和暴怒,可一晃眼都归化为平静,他朝着这个方向看,没有笑。
      他死死盯着她,侧头对罗素说了两个字,不容置喙的坚决。
      “回营。”
      晁军在淮水之滨安营扎寨,据隐城不过七里地,白旋从隐城出来后,快马加鞭赶到军营时已是傍晚,她一路驾轻就熟的潜进军营,绕到帅帐前正要掀开帐帘时,手却顿住,停在空中,整个欲向前的姿势在缓缓的后退,她微微仰着头垂眸——一杆银枪枪头赫然抵住她的脖颈,她抬眼看见陆苍绪从帅帐里走出来。
      这里的动静颇大,旁边几个营帐里的人跑出来看情况,都狠狠地愣在原地。
      白旋显然不会是这里的人,她的属地明明是漠北的叶城,也没有诏令让她离开。
      罗素一干心腹疑惑地看向陆苍绪,却意外发现他好像并不惊讶,平静得似乎理所应当,他们都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支箭会射偏的原因了,不出意外,应该是白旋的手笔。
      这种暗里涌动的怪异气氛让谁都没有机会开口缓解,连一向纵容白旋的王爷也会有一天将兵刃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而白旋这种素来有些张扬的性子,此刻竟然会沉默不语,也不反抗,着实怪异。
      白旋抬眼,满目仓惶,却一瞬不瞬地瞧着面前举止从容的人,黑白分明的眼,触目惊心。
      陆苍绪却是笑着的,眼角盈满笑意,是温存的模样,说的话却是冷淡又刻板,让人挑不出错的疏远有礼,他说:“叶城守将白旋,你可知没有诏令擅离职守有怎样的后果?”
      对面的人一身风尘,疲倦到恍惚还在强撑着,像是在无声的反抗。
      良久,白旋扯着嘴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涩声笑道:“白旋不知。”
      她一字一顿的说出来后,便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软弱的表情。
      如同丧家之犬。
      陆苍绪还是那副冷淡的嗓音念着她该守的规矩:“理应当斩。”漠然的语气压在白旋胸口,让她喘不过气,“你又可知?”
      她拼命掩下颤抖的腔调,声音沙哑得像是灼烫的沙砾在喉头摩擦翻滚过,她咬牙加强语调:“白旋不知!”
      话音刚落,破风裂锦声骤然响起,白旋被左臂突至的剧痛刺激的发出闷哼声,力道之大令她白着脸控制不住的晃了晃身子勉强站稳,扶住的左臂有猩红的血浸过白衣透出来,大片大片的漫过衣袖,最后从指缝中渗出来,一滴,两滴落在沙砾地上。
      在场的人倒抽一口凉气,只有陆苍绪面色如常,他收回手里的乌金九节鞭,上面还沾着血,白旋愣愣看着自己手臂上深可见骨的鞭伤,手掌一翻就是汩汩往外冒的鲜血,她慌忙用手去捂住,可血还是止不住的流出指缝。
      愈紧的风声把她的嗓音扯得很轻,她孑然一身站在那里,身后是四合的暮色。
      “其实你早就知道隐城会叛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有这么多的兵力去突袭隐城,你提前就准备过调兵,才有今日的一举攻城,其实隐城叛国这种事情我早就该知道的,可你怕我搅事,所以才会断了我的消息,其实隐城叛了,至多只会腰斩叛将及其亲信,可你们派出那么多兵力,明显是想赶尽杀绝。”她顿了顿,瞳孔渐渐在放大,“只是奸细逃往隐城而你们无从下手,所以才会像急着下手对吗?你们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想放过一个是吗?”
      陆苍绪定定看着她,脸上是她从未看到过的冰冷神情,仿若深湖下不化的寒冰。
      “白旋,为将者,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应当分得清私情大义,一个奸细带来的也许是上万人的覆灭。”他在这时笑了笑,“你打小学过兵法行阵和家国大义,还领兵征战过三年,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
      白旋像是再也撑不住似的,像掉入死地的困兽,伤痕累累却强做出凶狠模样,她赤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嘶喊:“我不想懂,也不需要懂!我只知道那是三千条人命,是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说完像是猛然呆住一样,徒然将声音放得很轻,她细语喃喃,“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他们若是死了……”
      陆苍绪像是很疲倦的样子打断了她未尽的话,紧蹙着眉,手扶着额角,良久,把手中的长鞭一扬扔在白旋脚底下,抛下句:“罪臣白旋擅离职守,鞭笞五十,以儆效尤。”
      他转身离开前,对失魂落魄的白旋低声说过:“你这样求情,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来领这份情,白旋,你不是手没有沾过血的人,那种天真的想法迟早会害死你的。”

      夏时的天本就多变,顷尔滂沱大雨不期而至。
      雨水如鼓点砸在帐篷上发出令人不安地声响,冷风灌注吹得桌上灯烛不住摇晃,在篷布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陆苍绪负手而立的背影一动不动,昏黄微光打在侧脸上,神情莫测。
      罗素站在旁边低头默默算着时辰,余光从冷风掀起的帐帘细角里瞥见模糊的雨幕中被大雨冲刷的白色身影,漆黑的天幕好似要把她一点点吞没。
      “她还跪在那儿?”陆苍绪突然开口。
      罗素脸上流露出动容神色,低声回道:“已经有一个半时辰了,告诉过她鞭刑后自可退下,可她执意要跪在哪儿。”
      陆苍绪转过身来,眉宇间尽是倦意,无意的揉了揉额角,竟似几日未曾入眠过的模样。罗素见他这般隐忍,什么事都喜欢埋在心底,叹了口气。自从叶城传来白旋失踪的消息,王爷几日来都未曾睡个安稳觉,日夜等着各城传回来的消息,昨天因为白旋至今杳无音讯还难得发了回脾气。
      他偏过头,冷声道:“就让她跪着吧。”
      风在耳边怒号,雨点从四面八方争先空后地砸在她身上,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喘不过气,牙关也止不住上下扣合,从地面升腾起的雾气混着氤氲血色,身下是大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在漫延,膝盖跪得太久钻心刺骨的疼,满身的鞭伤被雨水冲得麻木泛着冷意。她觉得冷,无穷尽的冷,她不知道自己跪了有多久,也不知道摔在泥泞里多少次,她只知道要在这里跪下去,求一个人,她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要求人,可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催促着她。
      她只能这么求他。
      混沌的黑暗被一道光撕裂,她抬眼近乎半昏厥地望着站在光影里的人,昏黄微弱的光在他的外套上镀上金色的光晕,那么温暖,那个人有好看的眉眼,却藏着些许阴郁之气。她还在想这是谁时就突然神志不清地摔倒在地上,闭眼的最后一刻,她隐约看见那样好看的人,有瞬间的惊慌,深海似的眼有什么碎掉。
      你又在难过什么呢?她想。
      罗素自小和陆苍绪一起长大,而后随他四方征战,同吃同住,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可私下的关系还是很亲密的,罗素自认是了解陆苍绪的,即使是十三岁那年陆苍绪第一次跟随兄长出征,因为年少轻狂中了敌人的圈套被困在山中,进退维谷的情况下,他都是一副说笑从容的模样。此后,几次生死门前徘徊游走他也浑不在意,有伤便治,无伤就打,他这样不把命当命的性子,在白旋身上倒是不管用了。白旋说倒就倒,一向以笑示人前的陆苍绪难得的慌了,明明说过让她跪着这样无动于衷的话,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便拨开雨幕冲了出去。
      那样不坦诚,明明在乎的要死。
      他坐在床榻边,一坐就是整夜。
      床榻上睡得不安稳的姑娘,可能是她最安静的时候了。记忆里她好像永远都在惹祸,而他总是不厌其烦的给她收拾烂摊子,后来也许觉得不好意思了,没事干就会跑到他府上来美其名曰做客,结果外面的确是太平了,他府上倒是热闹得很,鸡飞狗跳的,他恼过她,她就绞尽脑汁逗他,他不理会她,她就没皮没脸的凑上来。
      可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恼过她,她也知道,所以会变本加厉地折腾,那时候,他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能折腾的人。后来初春她独自领兵前往边关,他偶尔会担心她,也会笑自己惰性,果然,漠北传来捷报,她果然没让他失望。
      她失踪后,他心急如焚,立刻下令封锁了消息,不能把动静闹得太大,若传到京城,原本就不满意白旋的人就会拿这个大作文章。她的出现让他绷紧的神经松懈,只要她当众认个错,不落人口舌,这个事就这么压下去了,可白旋认死理,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驴脾气,犟着脖子硬是受了这五十鞭刑,所有人都以为他勃然大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帐中数着落在她身上的每一鞭,他在等,等她开口。
      等到指甲嵌进手掌,满手的濡湿,从头到尾,她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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