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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雪与琅琊(一) ...

  •   皖州琅琊城,藤王府。
      意外地,藤王府不似京城府门的飞阁流丹,层峦耸翠。幽静谧和的曲水潺潺,清澈见底,即便是这腊月寒冬瑞雪降临之际,不影响半分禅意闲情,其上石桥微拱,衣袖轻扫得落雪簌簌而下,落地无声,留得一路雪痕。小史官怀抱着包袱揣揣然跟在温文尔雅的管家身后,穿越精致曲折的回廊,舒缓的脚步还是惊扰了廊檐青铜风铃上的雪,触动盈耳空灵的脆响。其雅致宁静的格局处处透着灵巧心思。
      最令小史官惊诧的是那满院亭亭而立的暗雪晴梅,傲岸凛冽的花枝上盛着白雪挺得笔直,红的梅,白的雪,错杂交纵乱人眼,其宛如永不凋零的风骨令人赞叹不已,同时心生敬畏,仿佛多一眼都是亵渎。小史官从未想过这位半生倥偬戎马的滕王回是如此风雅的人,他初入仕途不久,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也只曾在极盛宴会里恭敬立于百官之末遥遥观望过一次,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谪仙般的人。
      说起这位滕王可谓名满天下。年少成名,一把银色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曾于乱军中辗转不败,直取敌军将帅项上人头。□□王室衰微,诸侯盘踞,分分合合六十余载,七国鼎力的江山版图一时风云聚变,诸侯国合纵联盟,共谋霸主,滕王随其兄长晋宣帝征战四方,铁马冰河,蚕食鲸吞以壮大自己,于称帝第三年间一统河山。其中滕王功绩不没,无论是前线浴血奋战里指挥若定还是夜袭敌营,活擒敌将,有人说滕王出征时“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坠虹。”
      小史官自顾自在那感慨,管家熟稔的分花拂柳,眼前一切都明了。
      依旧是凛然傲梅挺立环绕中庭,白袍的男子坐在廊下温雪煮茶,约莫知天命的年纪,并没有京城官员那般油头粉面,八面玲珑。身姿朗朗如明月,两鬓被风霜染白,沉淀岁月带来的回味悠长,依旧俊美的面容徒添几分沧桑,鼻梁高挺,下颔弧线美好,衬着白雪略显得冷清,唯有微垂的眼角和嘴角淡淡的弧度,令刀削般的面颊柔和下来,一方日光倾斜,眼前的恍若是透明的,淡得令人感动和心安,哪有半分沙场的戾气。
      小史官局促的上前几步,稳住声音,仍有几分激动的告知自己的来意,他不经意低头一瞥,看见滕王手中摩挲着一块黑玉玦,阳光下透着幽幽光辉流转。小史官突然想起几年前一则传闻,这位滕王并不乏追求者,当年真正的是京城小姐们的春闺梦里人,但滕王却给天下人开了个玩笑,娶了一个已死去的人为妻,至今也无续弦。
      滕王并未看他,而是望着远方天际出神,漆黑的目光沉静幽深如清潭,良久,捡挑了两只茶盏满上煮沸的茶,手法熟练,行云流水的优雅,将一杯上好的普洱推到小史官面前,他诚惶诚恐的接过恭敬又局促的立在一边,滕王浅啜一口,侧脸见他战战兢兢的模样,轻笑出声,安慰着告诉他,这藤王府太安静,很久都没人来陪他说说话了,如今有人来,他自然是欣慰的。
      小史官却不知很久到底是多久,是几天,几年,还是几十年。
      这样一个宁静温暖的冬日午后,两杯袅袅清香的茶,温凉略微低沉的嗓音将金戈铁马,热血激荡的前生娓娓道来,是他的铁血荣誉,是他的不败威名。小史官安静的立在一旁,手中狼毫不停,不时抬头看着滕王,看他偶尔有记忆不清时,若有所思地转动茶杯,撑着下颔沉吟,不紧不缓的认真回忆着,时时看着庭中暗香晴梅久久不回神。
      此间,滕王只提过一个女子,仅是寥寥数言,言简意赅却又刻骨铭心。
      他说,本王一生见过的女子无数,类白旋者,并无。
      小史官闻言,笔端一歪,墨色横斜,当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白旋者,滕王之妻,前朝齐国人也。

      要说起这个故事,那还得从三十五年前的冬月初七说起。那时的齐国琅琊城在风雪交加中苦苦支撑,岌岌可危,那时已是诸侯逐鹿的时代末端,晁国离国各自称帝,虎狼之争,争得就是最后偏安一隅的弱小齐国,世人以为区区齐国如何挡得住六军倾轧,必定是轻易的一举拿下,出人意料的是,三月之久,两国四万精兵竟然连齐国边境营城和潍城久攻不下,反而被打得节节败退,却城郭七里之遥,淮水之滨,世人奇之,众说纷纭。
      那时的滕王,姓陆名苍绪,字珩之,一杆银枪横卧沙场,晁国赫赫有名的年轻的战神。

      高高的天幕下鹅毛大雪胡乱的飞着,天空有苍白的阴影,乍起薄薄的一层雪来,偌大的临时驻扎军营一片肃穆景色,每个士兵都是凝重的神色,手中长矛兵刃是直指苍穹的森寒,似乎要刺破云层在蓄势待发。
      帅帐中长桌上摊着羊皮纸的地形图,用朱砂标记过的地方格外醒目,主将立于长桌尽头,手撑在桌上冥思苦想,余下的众位将士齐齐沉默不语,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个月了,一万军士连小小的营城都久攻不下,还被迫退到淮水之滨,何其荒唐,简直奇耻大辱。
      沉闷的帅帐忽然灌进一股寒风混着霜雪,割得人脸生疼。
      有人不经通报擅闯帅帐,论军令,理应当斩。主将脸色一变,正要疾言厉色一顿暴喝,却在看清来人时,生生将已冲上喉咙的斥声咽回肚子里,又不巧岔了气,脸憋得通红,甚是狼狈的猛咳。
      众将士错愕地瞪着主将狼狈的姿态,这哪有素日里不动声色的深沉模样,又是齐刷刷地望向门口,皆是狠狠一愣。
      来人一身白色长袍被风吹得猎猎,正怀抱着杆银枪抄着手斜靠着帐门挑着长眉闲闲的看着他们,清晰明朗的脸形轮廓,光洁的额头下眉飞入鬓,一双凤目狭长微瞌,显得惫懒不耐,但凉薄的唇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得人心惊胆战,来人见在场之人一脸不可置信的呆样,修长的手指搁在长枪上敲了敲,众将士的心也不由自主地也随之起落,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来人敲着银枪的手蓦然停住,桀骜不驯的嘴角勾起冷淡的弧度,眉眼含煞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竟似比那外面冰天雪地还要寒上三分,好似被冻结的冰刀一下一下割在身上一样。
      不带一点温度的清冽嗓音骤然响起,极尽嘲讽:“怎么,被打傻了?都不说话。”
      主将硬着头皮迎上去,咬着牙咚的一声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旋即身后众将士也满脸羞愧地跪在地上抬不起头。
      “王爷,末将无能,请王爷责罚。”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击重鼓。
      随即烟消云散,满师寂静,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舒缓,仿佛方才坚定铿锵的请罪声不曾存在过,他们看不见这位王爷作何表情,只得把脸埋得更低。余光瞥见白袍上挑绣的云纹流动起伏,男子踱着步子走到主位前,手指漫不经心的覆上宗卷,然后懒洋洋地扫了眼下面跪着的将士。
      良久,那些将士跪得腿都软了,才听见头顶冷若冰霜的声音道:“都给我起来,我陆苍绪手下就没有连敌方主将脸都没见着就轻易下跪的懦夫。”说道最后几个字时他压低的嗓音仿佛携着雷霆奔袭的气势,悄无声息却又震慑人心,姿态分明是随意到了极致,却无人敢轻视怠慢,众将士一个激灵就跳起来,纷纷恭敬地站在一旁。
      陆苍绪头也不抬,随手将手中的长枪抛给下面的僚属,衣袍一掀,干脆利落的坐在披着虎皮的帅位上,他翘着腿斜倚身子,手撑椅边支着下巴,然后抬起眼问:“谁来解释一下什么情况?”
      他漫不经心的说话调子却让众将的皮一紧,不由自主地咽着唾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是说不清这几日所受到的震撼,这帮或冲动的武将或睿智的儒将都难以言尽。
      只有方才那位主将上前,抱拳开口就是:“王爷,末将无……”
      他还没有说完,陆苍绪就出声打断了他,睨着眼似笑非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看得人背脊发寒,他说:“罗素,这些话本将军实在是不想听第二遍。”
      在场之人皆是跟随陆苍绪征战四方多年的猛将,也深知他一旦用将军自称时,说明心情欠佳。
      罗素心中暗叹,自己被齐国之战竟搅得方寸大乱,实在不该。他沉默片刻,组织了会儿语言才面显凝重沉声道:“齐国隐城兵力不过六千,但胜在熟悉地形,且战且退,还擅长迂回侧击,三天两头派骑兵夜袭军营,人数不多,但扰得我军人心惶惶,多有疲态。”说到这儿,众将士都是摇头苦笑,面色苦恼,“且奇招怪招不断,毫无章法可循,简直像是戏耍我们一般。”罗素越说越愤恨,不由握紧拳头。
      “而且那齐国将领曾还挽弓搭箭送来书信,我道是战书。”接着陆苍绪惊奇的发现平日冷静自持的罗素面孔在扭曲。
      陆苍绪忍不住问起:“那是什么。”
      罗素气得说不出话,下面的将领辛苦憋着笑替他回答:“上面什么也没写,就画了只王八。”
      罗素瞪回去,咬牙切齿:“明明是讽刺我们不敢轻易出兵。”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被罗素这么一瞪虽然噤了声有所收敛,但双肩仍在不停颤动。
      他无奈,抬头看着陆苍绪若有所思样子问道:“那齐国将领你们是怎么认出来的?”
      这是很多将领神色都很奇怪。
      罗素这时眉头皱得死紧,能夹死一只苍蝇似的,他犹豫半天才道:“末将不知。”见陆苍绪危险的眯起眼,又忙道,“那将领说来也奇怪,脸上戴着个青铜罗刹面具,很是狰狞可怖,手中的兵器也非凡物,是齐国前任名将陈烁的方天画戟,我们许多人都在他手底吃过亏。”
      陆苍绪眼眸微凝长眉一扬:“那你们岂不是有几日没出兵,一直胶着着?”
      罗素羞愧:“是。”
      陆苍绪自然是知晓他麾下这些人的能力,都是些实力强横,能多挡一面的人,连平日冷静的罗素也会被影响至此,更不用说这军中现状了。他挽起嘴角,这战,有意思,倒是那齐国也撑不了太久,他来的路上接到线报说南边离国已兵临潍城之下,据说还是个新起之秀锐气逼人得很,想必现在是顾此失彼,败亡是迟早的事。
      陆苍绪缓缓笑道:“罗素,你中他的计,不然以他区区齐国怎敢正面迎击你?”
      罗素一惊,他这几日的确是感到奇怪,他派出去的侦查都传不回什么有用的消息,他一向谨慎行事,习惯了分毫不差的作战方式,所以在他快要拟定计划准备攻打时突然射来齐国书信,他以为是战书,没想到上面荒唐的画着乌龟,笔法拙劣想必画的人抱着戏弄心态,他纵然被气得发抖,但脑子也很清晰的判断这是激将法,故意引他们出城攻陷,他强压怒火,整个人也更加谨慎小心。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抓着他的多疑下套,偏偏藏着更深的计谋。
      先是疲劳作战,接着骑兵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最后扰乱将心,使他们消极待战,罗素想着,难怪探子回报说隐城内毫无动静,原来是他去了北面弓鸣正急的北面潍城,他先前的作战只是为了让他们投鼠忌器,自己好安安心心解决北方的事。
      罗素怒不可遏的一拳砸向长桌,面色难看。
      陆苍绪知道他想明白了来龙去脉,也不再明说。
      “瞒天过海,暗度陈仓,齐国倒也不乏良将。”
      接着他站起来,还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但任谁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股潮水般蔓延侵袭的压迫感。
      “那今日攻城岂非良机?”陆苍绪慢条斯理地拖着声音,让众将士精神振奋。
      近日畏首畏尾的作战,早就让这群如狼如虎的将士不耐烦。
      陆苍绪率先走出帅帐,霎时银枪锋芒一闪,他挑起帐帘,外头风雪乍乱,隐隐有铺天盖地之势。
      此后,晁军如虎添翼,竟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连取齐国数城,而那位戴着面具的将领再也没有出现过,更奇怪的是,一路上城池守卫并不强,甚至是弱不禁风,且道路两旁的房舍空空如也,这几座城毫无生气,宛如死城。
      竟然连陆苍绪也感到不可思议,据探子回报,北方离国军队因临阵易将而大受阻击,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可偏偏他陆苍绪的军队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就连远在皇城的皇兄都听闻情况寄来书信问他这其间是否会有诈。
      简直和请君入瓮没有什么区别。
      陆苍绪冷笑,要他退兵难如登天,依他看来,不过空城计一场。
      既然齐国大开城门,他陆苍绪非是不知好歹之人,对此唯有却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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