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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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外书房，噼哩叭啦打板子声音极富节奏，杀猪般的嚎叫逐渐低沉到无声。荣公贾代善的心腹亲兵对视一眼，又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面上防止不长眼的来打扰，心里却着急怎么救兵还没搬来，再打下去，他们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赦大爷是真要被打残打死了。
书房内，贾赦觉不到疼，只觉得冷，一片黑暗中金星流散，他轻飘飘地无所依凭。他突然想起祖母，不由委屈起来，祖母怎么还没来呢，他想吃芡实糕了，特别特别想，就象梦里流放路上躺在泥地里闻着土腥味的时候那样想。要去找祖母，去找她，顺着外书房的回廊，穿过竹园和蔷薇丛，就可以看见祖母的雅苑了。
门外的亲兵终于看见老熟人，该人也是护卫打扮，恭恭敬敬地说，“我们老爷请善老爷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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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善见到贾代化的时候，他正抱着个小孩子给他用小刀子切糕点，小孩子叽叽喳喳，“祖父祖父，哎呀，你切偏了，把花瓣都切掉了……”，贾代善眼睁睁看着堂兄惯握□□、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手笨拙地捏着精致的柳叶大小的小银刀一点一点沿着糕点的花纹移动，小孩子还在嫌弃，“祖父好笨……”
贾代善蓦地觉得无比疲惫，曾几何时，他父亲也这样娇惯着那个孽障。真是几辈子做的孽，才报在今生。
小孩子见到他，从贾代化膝上跳下来，跑到他跟前拉他的手，“祖父，赦叔来了吗，他说要给我找最漂亮的小狗，找到了吗？”小孩儿是贾代化曾经的副将的孙子，如今父子俩俱在边关，府里也没有能教养子孙的正经女主人，干脆把孙子送到老主帅这里。
贾代化让人送了小孩子出去，对着堂弟和儿子收敛了刚才对着小孩子的笑容与温和慈祥，“你怎没把恩侯、存周带过来？他们两个俱已成丁，该学着打理事务。”
这倒是实话，三月前，荣府还为贾政之子贾珠百日大宴宾朋，喜气洋洋。如今荣府长房有贾瑚，二房有贾珠，贾赦贾政既已为人父，可不就得学着顶门立户的本事。
贾代善挤出笑容，“老二在念书呢，老大又闯了祸。”
贾代化也皱眉，他儿子省心，对这个不省心的堂侄也有点恨铁不成钢，劝了句，“存周是个老实的，又是弟弟，哪劝得住他，要不然你把他放我这，让他堂哥看着他。”
贾代善抽抽嘴角，他都管不住，别说贾敬，更没脸说自己儿子又干了什么好事。
贾敬默默递上一张纸，贾代善接过，看见上面“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红楼梦》）”，不由一楞，看眼贾代化，又看眼贾敬，贾代化喝口茶，目光低垂，贾敬在纸上轻轻一点，贾代善看着堂侄修长带着笔茧的手指，不由一愣，那指尖正点在“马”上，定睛看去，“马”、“宫”、“海”、“铁”下面都有一道细细浅浅的痕迹，象指甲划出来的，他悚然，看向贾代化，“大哥，这……”
作为前朝末年追随先帝率先揭竿而起的战将，他当然看得出来，有钱有马、有地、有通江达海、有铁器金戈，差一个“盐”就足以裂土而治、自给自足。
贾代化没吭声，贾敬压低了声音，“叔父可知玉堂是什么？”
贾代善有点莫名其妙。白玉为堂，不就是拿白玉装饰厅堂？别说朝臣，就是民间富户正厅里摆扇玉屏风或者摆件也没啥大不了的吧，就打真拿白玉铺地也不吓人吧，就是公卿人家，正厅能有几间房，又耗得了多少石材？更别说白玉的品相相差悬殊，劣等的玉石不值钱。
贾敬又道，“叔父可知阿房宫？”
贾代善皱眉，阿房宫始皇帝所建、楚霸王焚宫，这典故他还是知道的，就听见贾敬说，”玉堂多义，但在汉，却是宫室名。”
见贾代善瞪眼过来，贾敬也叹息，如果不是他这次被爹踢到金陵整顿族务，如果不是他嫌琐事无聊又被几个朋友邀约去乌衣巷、燕子矶寻古揽胜，听文人士子讥讽，他也不知金陵居然有这“护官符”。那些士子嘲讽贾家威风，却从史家肚子里出来，那泗水亭长干翻老东家后来居上，这史家煊赫还是被个“贾”压住了呀。
也得亏这些读书人虽言语刻薄，却到底没有在官场浸淫，即使学史学策，终究纸上谈兵，只见白玉黄金珍珠富贵逼人、权势熏天，没看见兵马海外勾连。可这世上又不只他贾敬家学渊源、弃武从文，更何况前朝末年弃笔从戎的读书人现在高居庙堂的也不少，现下只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这一层，又有多少人在皇家人面前吹风。
四王八公，荣宁占两，何等威风，何等地找死。
贾代化看着贾代善吃惊的模样，冲儿子使了个眼色，贾敬又递上一张纸，“这是族中对得上数目、契纸的田地、庄子，和对不上的。”
无视贾代善黑了的脸色，又递了张，“这金陵府县两级曾鸣冤状告我们两府并族人的百姓自述的田地、庄子数目、位置，还有没递状子、乡间传闻被我们所占的田地庄子。”
贾代善已经顾不得看贾代化脸色了，扯着最后被贾敬递过来的几张纸手抖，“这是打头几家出面占产的人家的家世。”一根根看似独立的树杈，被中间细细的墨线连成网。有些名字下的红点更是将纸张的下半几乎染得一片鲜红。“沾红的是与外结亲的人家。”那红点是在金陵的族人、家仆与史家、王家、薛家的族人、奴仆联络有亲的标识，尤其是与贾史氏、贾王氏陪房联络有亲。不过他并不打算现在对贾代善说。
不待贾代善开口，贾代化转了话题，“你拿回去慢慢看，今日找你来，就是商量商量该怎么处置。”叹口气，“下次把恩侯和存周带过来，他们该知族事了。”
间断一息，又说，“别打恩侯了，把他叫过来，我说说他，让他到祠堂跪一跪。”
贾代善怔怔，半晌叹道，“大哥，我真没脸说，你不知道那个孽障又干了什么。”
贾代化父子对视一眼，贾赦就是个纨绔，拈花惹草斗鸡走狗，他出门身边有贾代善的人看着，闹不出人命官司，在家里他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贾代善咬咬牙，“这次告御状的几个人，就是这孽障带进京的。”
贾代化和贾敬面面相觑，贾代善又道，“那几个告状的说他们是跟着在城外游猎的公子哥儿进城的，他们一直被看得很紧，前些日子才略略松动，才问出来，就是那个孽障跟几府的小子。那些人一路乞讨，见着这些公子哥儿又哭又求，几府的小子当时就让人把他们打出去，回转京城，就这孽障，把我给他的赵大、他娘给他的来福给支开，听人说是要告御状，又给银子又给出主意。一个小子说当时支支吾吾过要告的人家跟我们府上有些联系，这孽障不以为意，还封了几个小厮的口……”
他有些难以启齿，果然听贾敬问，“叔父，他说的是谁？”
贾代善吸口气，还是说，“是赖家的一个小子。”
眼见贾敬皱眉，贾代善继续说，“赖大的一个堂弟，说是给我们府上买祭田。那个告状的小子机灵，奉承那孽障说必是那赖家小子狐假虎威，我们府上慈善人家必不会如此嚣张强买强卖，那孽障居然连连称是，回过头，一句话也没和我说，就是告御状满城风雨，他居然还是一个字没说。”
贾代化也有些怒，转念一想贾赦素来做派，也不生气了，那就是个糊涂蛋，跟他生气还不如把贾瑚拔苗助长。
他也明白堂弟气什么，那些人无非是想拿回田产，贾赦如果直接告诉他们，那几亩地他们何曾放在眼里？退回去再抚恤一二，把几个刁奴打杀或发卖，不老实的族人教训一顿，足够这些平头百姓感恩戴德。可现在，被几个御史一折腾，变成宁荣两府鱼肉乡里。虽然勋贵人家大都不以为然，可谁让他们嘴皮子不利索，说多错多呢？
要不是贾敬的岳家、贾赦的岳家俱是文臣，帮衬一二，他们俩现在估计都要停职在家了。好在皇帝虽然说三司调查，可还是对宁荣两府当家人表示了充分的信任，要不然真够两府喝一壶的了。
贾敬皱了眉头，“叔父，恩侯一贯以宗族自傲，赤子之心，虽有错处，亦是小节。”终究是咽下了“他怎么没和您说过？当年他为叔祖父扶灵归乡守孝回来后就说过，您怎么做的，您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怪他四处游荡，不老老实实待祖宅里！”他想着“阿房宫，三百里”，心里冷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玉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