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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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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十一年九月初三,黛玉携弟弟林唐乘船北上去都中,自他们母亲去后外祖母以他们年幼家中无人看顾为由多次遣男女船只来接,父亲都不肯,直到近日,外祖母亲自写信,言辞哀绝,不想女儿病没江南,外孙外孙女也不能见上一面,父亲看完信心中难过,终于放行,挑选了十数个人陪着他们探望他们外祖母去。这一路平安无事,船走得快且稳,十月底看见京都的岸,林唐小,不知事,离了父兄管束喜不自禁,黛玉满心愁绪不知该和谁说。
船停下,外面一叠声的喊,“请林姑娘林二爷下船。”
黛玉坐在舱中还未起身,嬷嬷半打帘子冷风灌进来,有些冷,秋姨招呼丫头取厚实的斗篷来罩在她身上说,“都中不比南边,天寒,咱们仔细着,小姐自己也要当心。”黛玉答应着,回头看林唐,让人给他也多穿点。林唐结实的像头小牛犊,他是不怕冷的,和他乳娘挣扯,他乳娘紧紧抓着他不敢放手,怕他跑到外面去,听见黛玉的话,林唐满口喊着,“我不冷。”叫姐姐,问黛玉怎么还不让他下船。
“哥儿急什么?都到了,还怕等一刻半刻。”秋姨扶黛玉起来,让丫头们围拥着她,说,“我先出去看看。”京都的码头修的整齐漂亮,干净的石阶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石阶修的极宽,水外三五阶上是平台,平台上停满车马,不单有贾家的人,她们自家也有人在都中此时都来接小姐和二爷。管事林宏和她打了声招呼让船公稳住了,他踩上船,说要亲自抱二爷上岸。黛玉在里面听见,让人把帘子全打起,把林唐抱到舱门外。
林唐看见他叫道,“我认得你!你是林宏。”
林宏常在外面跑,家里人一年见不到几回,林唐见得更少,能认出他极难得了。
林宏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他架在肩上,“好哥儿,还没忘了我!”
家人中未见有如此孟浪的,黛玉身边的丫头甚至惊叫出声,黛玉听父兄说起过他的性子,任侠狂放的,怕他失手摔了弟弟,惶惑间不知如何是好,林宏已经放下林唐,林唐稳稳地站在石台上,被人举高一回意犹未尽,闹着让他再举。
林宏笑着喊人把他装上车,又回船上,对着黛玉言行皆合规矩,说,“咱们家和舅爷家都备了车,小姐和二爷坐贾家的车先走,我带人装好东西就赶上来。”黛玉才知他是有分寸的人,想来在远离父兄时能可依靠,借他的力登上岸,温软地说,“辛苦宏叔。”
“小姐和我还客气什么?”林宏看着这船人都上去了才看后面几座船,扬声道,“搬抬东西小心些,谁敢趁乱摸鱼,小心你的手指头。”他带来的庄丁轰然应是。
远处看热闹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问是哪家的人,好大声势,有认识林宏的,也有认识贾家人的,两相一合猜是林老爷送他一双儿女到都中走亲戚。
林老爷名林海,是扬州的盐政老爷,许多人知道他,因前几年朝廷推出新的制盐法,贩卖新盐都是从扬州起的,新盐不同以往旧盐要经十几道工序炒制,白花花的全是海水潮来的,出盐量大,少费人力物力,盐价一跌再跌,三五个月盐就不值钱了。持家七难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少了盐之一字能省不少开销,百姓感念圣恩时没少提起他,都说他是个能臣,要在大盐商盘踞的扬州做这件事其中的艰险可想而知,他竟做成了。
能臣又不太贪的,是漆黑夜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官。
林老爷是个好官,在扬州任上又常做布施,为人慈善,可恨天不佑好人,他家大公子病卧在床,难能起身,夫人为此忧虑焦急操烦过度年纪轻轻一病没了,林老爷痛失爱妻,无心续弦,照顾大的已是劳神还得教养两个小的,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闲人说林大人这是熬不住了才把小姐和小公子送过来又说亲外祖母,能照看一下,帮着分担些总是好的。”
离得太远,这些议论不能入耳,秋姨护着黛玉乘上马车,林唐已在车里,扒着车窗往外瞅,他乳娘见黛玉来了急着扯他下来,扯了两三回都扯不动,狠心拧他一把,林唐吃痛豁然转头,他乳娘和气地说“小姐上车了,二爷还是放下帘子,好生坐着。”
林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低头坐正身子蔫蔫地喊了一声姐姐。
车上人多被丫头遮挡着黛玉没看见他乳娘动的手脚,但听林唐的语气知道有不妥之处,坐稳后让秋姨把弟弟抱到她身边。马车已经发动,林唐乳娘劝说先这样坐着,怕林唐起来站不稳身子,他磕到碰到不打紧,万一撞到小姐就不好了。秋姨一般想法儿,帮着劝了两句。黛玉打量林唐乳娘一回,又看了眼秋姨,忽而冷笑,“今儿若是哥哥坐在这,你们也这么说?”喊她的丫头雪燕,“把二爷带过来。”秋姨知道小姐生气了,不吱一声儿,林唐乳娘更不敢说话,松开手让雪燕把人带走。
黛玉把弟弟揽在身边坐着,摸了摸他的发顶,先细心查看一遍,明面上看不出来不对,只是他红着眼睛半哭不哭叫人心疼,黛玉压下火气拿帕子给他擦脸,毕竟是受了委屈,林唐没忍住掉下两颗泪来。他乳娘在心里恨骂他,手轻手重难道自己没数儿,哪至于这么娇气了?打量小姐好性儿做出这副摸样哄骗她,换了大爷在这,不把他踹到车底下才怪,庶出的小子,真以为自己有多金贵呢。想是这么想,到底怕黛玉怪罪,脸上堆笑压低了声音说,“好好的,哥儿怎么哭了?咱们是去亲戚家,快别这样,让人看出来不好。”
黛玉脸上似笑非笑,点头说,“嬷嬷说的很是。”伸手在林唐背上拍了拍,温言哄他几句,问他刚刚往外边看,都看了些什么。林唐先被他乳娘说,又被姐姐说,不敢哭了,小声道什么也没看见,就看见外边有好多人。黛玉笑,秋姨凑趣说,“二爷在家里时也出门逛过,说扬州街市繁华其实都中更盛,咱们上岸这处看不出什么来。往城里走就热闹多了。”
秋姨是他们母亲贾敏的陪嫁家人,少年时也在京都街面上走过,好吃好玩的讲说起来头头是道,三言两句就把林唐哄开了怀,真正高兴起来。黛玉也高兴,秋姨心里松了口气,想这一场总算揭了过去。
离荣国府还有一半路程时林宏带着人从后面赶了上来,两边马车并在一处,护卫的人手位置有交换,雪燕坐在窗边,往外看,看见的是林宏,她向黛玉眨了眨眼。黛玉悄声问林唐还想不想看外面,他们已经走在街上,车外人声鼎沸,林唐早就坐不住了,听姐姐问他,直点头。黛玉带着他挪动身子,嘱咐他,“咱们动作轻一点,换个位置,悄悄地不要说话,也不要被外面的人发现。”林唐捂着嘴,僵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两人从正坐下来换到侧面。
小姐领头,林唐乳娘像没看见一样,由着他们。秋姨含笑看着,也不阻拦,只是略微心酸地想要是大爷和他们一起来就好了,小姐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大爷做主敞开窗子让他们看,隔着三层帘子,外边也看不见她。
黛玉和林唐在边角缝隙中看,看一眼心里就惊叹一回,黛玉是轻易出不得宅子的,想了一想,和林唐说,“咱们来都中,你的功课不能落下,还要学的更好。你乖一点,我让宏叔每个月带你出去两回,只要不出京都地界,你想去哪就去哪,跑得远点也行。”
“真的吗?!宏叔能答应吗?”林唐喜出望外,临行前被他姨娘重重叮嘱,别说去外面玩,都做好了被圈在屋里的准备,哪能想到姐姐竟肯放他出去。黛玉微笑,“宏叔那里我去说,应该可以,难的是你自己要用心,学的不好谁也不能带你出门。”
林唐虽然顽皮但不是厌学的人,他从小就被教导只有努力读文练武才能被父亲喜欢,他一直很听话,也做得很好,黛玉提出这样的条件,对他来说并不难,连连答应,还说等安顿好了就开始温书。黛玉爱他聪慧乖巧,心里也疼他,忙说,“这几日不用,咱们漂了这么久才上岸,得好好休息几天。我听父亲说舅舅家建有族学,你去学里念书时再用功就好。”
林唐知道姐姐这是关心爱护自己,脸颊微红,想谢谢她,觉得生分,什么也不说又不太好,正扭捏着车身一震,他没坐稳滚到黛玉身上去。
秋姨几个全都吓了一跳,要上前关切,黛玉眼神制止了她们,问林唐伤到没有,林唐结结巴巴地说没有,黛玉蹙眉,把他搂紧,“我也没事,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说话时马车已经停了。外面林宏跳下马,把小姐坐的这辆车的车窗扣上,贾家有人来说迎面是贺家车马,贺家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娘家,不可得罪,他们府里大姑娘又在皇后娘娘手下做女史,路上遇见更需避让。林宏体谅他们的难处,亲自牵马驾车,往一旁走去。黛玉等人在车内听得详细,都不出声。
过得半刻贺家车马到近前,林贾两家让出路来,贾家人都垂首肃立在车旁,林家人把黛玉他们的车团团围着,打眼一看,泾渭分明。
贺家三辆车,头车在黛玉这辆车旁停下,驾车的是个中年发福的胖子,他跳下车向林宏招呼,“林管家!”林宏不认得他,看他想要走过来急忙先迎上去,把他拦在安全范围外,贺家的胖子没察觉他的心思,满脸是笑,上前握着他的手说,“真巧啊!怎么在这儿看见你了。”
林宏还是不知道他是谁。胖子难过地说,“你忘了我了?”提醒他,“两年前!两年前在山东呀!”林宏冥思苦想总算记起来,脱口而出,“你怎么胖成这样?!”
胖子一时无语,林宏自知失言,连连告罪。
贾家人凑过来,口称给贺十五爷请安,林宏十分意外。
贺十五拍拍他肩膀,“明儿请你喝酒啊!”随便应付一下贾家的人,跑回他车上。
贺家的车马等在原地,护卫都没挪动,贺十五回来还是他驾车走。
让贺十五驾车,车上得是什么人?林宏不愿意想,看贾家的人都在发呆,叫了两回,他们这些人才重新上路。贾家领头的管事走在林宏身边,直和他搭话,林宏往身后车厢一指,示意女眷在内,不能多说。管事会意悄声笑道,“到府里再一起喝酒。”
林宏笑着应了。
贺家这边,林宏想多了,贺十五驾着的车上并没有人。
他的长随在地上小跑跟车,喘着大气儿问他家爷今儿唱的是哪一出儿?
贺十五漫不经心地甩鞭子,也不搭理他,自言自语,“林海怎么还敢把他家姑娘小子送到京里来就不怕再被谁看上,他大儿子还不够惨是怎么着?”
长随没听清,小心问,“爷,您在和我说话?”
“我和你说个蛋。”贺十五不耐烦地说,“快滚上车,咱们早点去庙里拜佛,太太姑娘们供奉银子带了多少?”长随爬上车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了个数,贺十五说,“少了!给她们加五百。”长随眼珠子快吓得掉出来,明明早上爷还说给和尚一两银子他都嫌多,这是白日鬼上身了还是怎么着?贺十五念念叨叨,“求神拜佛。大吉大利啊!”
到了荣国府贾家,林宏自被请去设宴招待,黛玉姐弟进内院见他们外祖母和贾家亲眷。
知道他们带来的人多,贾母提前叫人收拾出个院子给他们住,说远不远,在她后院里过后楼就是,说近不近,肯定没有在她眼前住着安心,那处好在地方宽敞,五房两厢六七间前屋,有个小厨房能自己开火,临着西后门,林宏来看他们时可也方便。
林家在京中自有宅院,林宏给他们驾车时说等他们安顿好了就带他们过去看看。
出扬州前父亲也说过此事,黛玉知道自己姐弟在都中并非全然寄人篱下,才好受许多,对着舅母嫂子众姐妹们不觉得紧张。林唐跟在她身后,姐姐让做什么才做什么,贾母眼中他自然比不上女儿生的嫡亲外孙女,但看他乖巧听话也有几分怜惜,一并叫在身边坐着,只是看着他不免想到他哥哥,伤心地哭了一回,他哥哥才是她的亲外孙在京城长到八岁去扬州,是她看着长大的,怎么就能得了重病,病到起不了身呢?
黛玉听她念叨哥哥小时候如何玉雪可爱,跟着哭起来。
屋里有人陪着落泪,也有上前说些宽慰话的,“唉,”贾母给黛玉擦泪,和她说,“我平时也常念叨你哥哥,她们说的这些好听话,我倒着都能背出来。他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黛玉面露戚容,垂目不言,近两年哥哥能起身走动,看着是比成天躺着强多了,可他说不到五句话就要吐一口血,便是为了安慰外祖母,黛玉也说不出他很好的话来。
贾母捂着胸口,歪在椅子上,心疼到无法说话,好半天才缓过来,劝黛玉在她这儿安心住着,别再想家里的事了,“你哥哥吉人自有天相,有神佛护佑会好的。”
黛玉勉强笑了一笑。哥哥病后一直有和尚要度他出家,说他出家病就好了,父亲总是不肯,母亲心疼哥哥,趁父亲到都中述职时把哥哥送到山上庙里,父亲回来大怒,又去把他抢了回来,那天有个野和尚跟着他们到家门口,说,“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留着他等死吧。”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和尚来劝哥哥出家,想是被神佛厌弃了。
黛玉知道这个,是有天哥哥兴致好,边吐血边给她讲的。
黛玉笑着听完,回房间哭了好几天,埋怨父亲为什么不送哥哥去出家。
父亲为此事骂了哥哥一顿,黛玉知道后更难过了。
这本不是好的回忆,黛玉想起这些却有点想家,不知道父亲和哥哥在做什么,有没有思念她。
林海这时候在盐政衙门里做事,林庭难得出一趟门,和朋友在楼子里喝酒。
他喝酒,喝一口酒吐一口血,喝了小半碗酒倒吐了大半碗血。陈仁在旁边看着,并不阻拦,只是看他吐一次血就要捏紧一次拳,手里的青瓷杯都快给他捏碎了。
“喝酒喝酒。”林庭说,“做什么一直看我。”
“你的咳血之症好像更严重了,又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陈仁是林庭在此界至交,两人无话不谈,林庭把自己为什么吐血都告诉他了,也是边吐血边说的,说完还调侃道,“吐成这样都不死也是奇了。”陈仁当时气得直哆嗦,恨不得掐死他算了。
林庭叹气说,“我也觉得更严重,可我最近什么也没做呀,咳咳咳,难道是大限将至?”他拿袖子抹了下嘴,调笑说,“那我得抓紧时间好好玩玩儿,不然这辈子亏大了,陈兄快让人叫个姑娘过来唱曲儿,咳咳咳咳咳,我有厚,咳咳咳,厚赏。”陈仁没理他的疯话,看着他时眉宇间隐含怒气,还有一丝狂乱战意,“你能不能认真点,说句实话?”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林庭扶额叹笑,“就前段时间,玉儿不是去京都嘛,我也想跟着去,只是想了一下,咳咳咳咳咳,就想了一下,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咳出块碎肉,落在酒碗里,和陈仁两个呆滞地看着,“艹。”林庭咬着牙笑,“就想一下也不行。”
他不是红楼世界的人,他的到来改变太多东西,红楼世界的天道一直在排斥他,重病,吐血,非要至他于死地,他也可以妥协,去当和尚,受经文洗脑,忘掉不该知道的东西,忘掉和此方世界的联系,家人,朋友,乖乖地做个活死人。
太难过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死,此间有大气运者肯庇护他他还有一丝活路。
所谓大气运者,他曾有机会攀上皇家这棵大树,可惜天道处处阻扰,只要他在京都地界就不断有天灾人祸发生还连累到他给做伴读的六皇子,害六皇子落水一次中毒两回,他活着还真是愧对苍生。最离谱的是有天夜里青空朗月,一两道雷穿过屋子劈在他头上,然后才下起磅礴大雨。因为这个他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想要离开京都。
天道贴心地让他顺应故事发展和林海一起来了扬州。
所谓大气运者,到扬州后他琢磨着,富商大贾如沈万三者,应该也能庇护他,他不敢去找成名的人物儿,自己偷偷摸摸养了个陈仁,恨的是陈仁还没养成,他,他就快要死了,说什么偷偷摸摸,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就是个笑话。
“陈兄啊,咳咳,你,你给我唱个曲儿吧。咳咳咳咳咳。”
陈仁不说话,林庭疲惫地笑了一笑,“那我给你唱个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咳咳咳咳咳咳,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