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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此地如携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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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赐回到显阳宫中时,阿援报说皇后正在沐浴。
秦赐屏退了下人,走入寝阁,便听见阁后传来轻微的水声。他默默地在书案边坐下,手边碰到几册卷轴,他看了看简册上的标签,都是两省官吏的文牍。
在这些文牍之中,有的用朱笔涂红了木签牌的顶端,那是军报。秦赐自己对军情已很熟悉,无需再读了,但那血一样的红色到底令人在意,不由得又将它推开了些。也许是浴房里的水汽逐渐蔓延了过来,也许是黄昏的天色令房中一切都过于暗淡,他找来火石点起了灯,明明灭灭的灯火扑到墙上却又幻出了几重影子。他惶惑转头,便见女子的半身在那木质的墙缝中,隐隐约约地笼在薄雾里——他忽然意识到她已洗了很久了,此时此刻,竟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他心头蓦然一凛,两三步抢过去掀开了帘,“小娘子!”
湿润的水雾刹那扑上他的脸。雾色迷蒙,他眨了眨眼,看见秦束半身泡在水中,神色平静,正望向他,道:“你进来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如一个误闯了别人家的小孩,又羞赧,又迷惑,“我……我见您始终不出来,便担心……”
秦束的身子往水中沉了沉,脸上微红,却笑了笑,那笑容是透明的,好像立刻就蒸发在了腾腾的热气中。她轻轻地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这句话原该是一种拒绝,但他却似乎没听出来,反而更往前一步,“您在想什么事情?”
她垂下眼帘,半晌,疲倦地开口:“在想我的父侯,我的阿兄,我的家族。”
秦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了。秦束好像仍然深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其实我知道,那时候我被关在显阳宫严刑拷打,他们大概是想放弃我的……毕竟还有阿姊在。”
她双臂抱着膝盖坐在浴桶中,盈盈的清水映着她的眸,仿佛微微地荡漾出波纹。
秦赐的手握成了拳头,也不知是在抵抗着什么,“这样的人,还能算是家人吗?”
“算啊。”秦束自然而然地回答。转过头,却见他面如冰霜,灰色的眼里是纯粹的不解的愤怒,她又笑了,“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她静了静,略略凝了声气,“你——你还不出去吗?”
秦赐却往前倾身,低下头来,凝视着她。她终于觉得窘迫了,身子蜷成一团抱紧,却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吐在自己的耳边,而他干燥的手掌正摩挲着自己水淋淋的颈项,他说:“那我呢,我是不是您的家人?”
秦束不自在地动了一动,耳根亦红了,“你……”
“没关系,我本来也不必要做您的家人。”秦赐的薄唇抿紧了,他不再强迫她回答,而是压低了声音道,“与其想那些人的事情,我希望您多想一想我。”
秦束惶惑一抬头,就被他吻住了。
他的吻长驱直入,如一种无情的掠夺,她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却被他一手握住了腰,从浴桶里径自抱了起来,抓下宽大的毛巾往她身上一盖便将她抱到了床上去。她揽紧了毛巾,浑身冷得发抖,一回头,却见他正在一件件地解下自己的甲衣,那模样又是烦躁,又是焦急。
她笑了。身上虽冷,心却燃着火一般,刚才在浴房中想了大半天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此刻却似釜底抽薪地迎刃而解了。就在此时他已经脱得只剩里衣,往前来抱住了她,再次印下铺天盖地的吻。
她便不能再想其他了。
***
纱帘不住地摇漾着,精致的银帘钩映着烛光轻轻地晃动,像一弯停泊在水中的月亮。
秦束的目光越过秦赐的身躯,望向那一弯假的月亮,秦赐不满地抱着她一翻身,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只能看着自己。秦束看出他这点小心思,笑得俯下身来。
秦赐略略偏头,却觉脖颈下硌着了什么,伸手去摸索,却摸出那一只小小的木偶人。
秦束看见了它,神色也略微暗了一下。
“所谓的巫蛊,就是它吧?”秦赐的拇指摩挲着偶人粗糙的木质衣裙,“我……我当年不省事,竟然送给您这样的东西……”
秦束从他手中将那木偶人一把抢下来,放在心窝上,又冲着他笑,眼眉都笑得弯弯地,“我好不容易才从王全那里将它要回来的,我喜欢它,可不许你说它的不好。”
他的手扶住她的腰,仿佛虔诚地仰望着她,“小娘子。”
她却又沉默了。低下头,凝望着那个木偶人,伊永远是温柔宁静地笑着,这是不是秦赐心目中的她呢?
她起身,将木偶人收入了匣中,上了锁,秦赐看着她的动作,道:“您若喜欢,我还可以做上许多个送您——但我可不愿意再让您受这样的危险。”
秦束回到床边坐下来,低声开口,却换了个话题:“也不知父侯是怎么想的,那个孟氏,不过十四岁。”
秦赐听了,似乎不悦地挑挑眉,一手将她拉了下来拥入自己的怀中,好像要把她牢牢护在自己胸前的方寸之地一般。复压低了眉宇:“如我所记不差,您入宫为太子妃时,也不过十五岁。”
而且,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很多人都会忘记这一点,譬如温氏、杨氏,又譬如秦家那些她所谓的“家人”。
秦束依偎着他的胸膛,淡淡地笑了笑,“我只是可怜她,可怜大兄,也可怜……可怜我亡去的阿嫂。”
他道:“这些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秦束摇摇头。
他又道:“您是不是觉得,他们同您是一样的人?可是分明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秦束好像感兴趣似地嘴角上扬。
“……”秦赐答不上来,最后只能道:“您有我,您只要想着我就足够了。”
他一边说,手指又一边孩子气地往她的背脊上游移。她笑得去打他的手,他却钳紧了她又低头去寻她的唇,轻轻地舔舐过她的脖颈。她好笑地抱住他乱动的头任他作恶,心情倒确实是好了,秦赐虽然单纯莽撞不解风情,但在讨好她这一方面倒是独得异禀。
她感喟一般地道:“是啊,我有你。若是日日都如今日,永远都能与你在一处,就好了。”
他微微地静了。半晌,他直起身子,双手撑在她两边,定定地看着她。
男人的眸光如永不沦灭的星辰,令她着迷,令她眩晕,令她坠落。
“我绝不会再离开您了。”他说。
***
夜深之后,秦束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枕边是男人匀停的呼吸声。
他近日愈发地大胆,屡屡留在显阳宫中过夜;而她,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自私,全都由着他来。顶多是事后打点左右费点功夫……她不无懈怠地想。
横竖是没有未来的事情,就算被戳破了又怎样?她曾经那么恐惧被人知道这耻辱,可是当杨太后真的将此事揭了出来,她却发现也不过如此。她原来的人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可喜的东西。
她睡不着,无声地走下床,踩着一地月霜走了几步,便看见案上尚未处理完的文书。索性无事,她便就着月光检视那数册文书的签牌,动作之间,涂得朱红的木签掉落了出来。
一声轻轻的脆响,惊了她一下,又连忙转头去看秦赐。床上的男人睡得倒香,她复看向那木签:
“并州刺史皇甫辽报西河郡战守疏”。
她平素都将文书收拾得整整齐齐,若不是有人动过,这一枚签牌不会这样一下子跌出来的。
她的眸光微微地黯了。慢慢地将签牌插回去,月光之下,那朱砂的红色仿佛在流动。另几枚红木签也映入了她的眼帘:
“骁骑将军黎元猛、上党太守高珪议边情紧急疏”。
“司州都督冯澄请调兵守关护卫京师疏”。
……
秦束一一看过之后,再度望向那张床。
那是她的床,床上躺着她的男人。
真是个不讲公平的男人啊。明明自己心中一直在挂念着北境的兵祸,却还要求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想着他呢。
如此想着,她却又笑了,苦涩的笑,夜色之下,却尤为风姿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