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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千门开未央 ...

  •   温氏倒后,小皇帝便再也不肯上朝,成日只在花园、苑囿里与宦官宫女们游戏,有时还会去郊外的鹿苑骑马打猎。大权旁落,以永华宫杨太后主政。镇北将军秦赐上表谢罪,请求辞去开府、大将军号,杨太后宽慰几番后,也便允了,另将秦赐所领部伍交予杨识的城北屯军。杨太后还算谦逊,许多世务委任司徒秦止泽、中书令夏冰等人,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但晋阳城里的铁勒人似乎是休息够了,自晋阳至雁门、至上党的两条道路,皆有铁勒袭扰的探报,昼夜驰送至京。

      永华宫中,杨芸听着兵曹尚书的汇报,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铁勒人这样一小股一小股地扰人,就连本宫都已听得烦厌了,更不要提镇守雁门的皇甫将军与河间王、镇守上党的黎将军他们了。”她叹口气道。

      坐在下首的夏冰一边敛袖磨着墨锭,一边对那兵曹尚书道:“你去一趟嘉福殿,给官家也宣讲一遍战况。”

      “是。”那尚书领命,夏冰又补充一句:“若官家不在嘉福殿,那就在御花园。”

      前来禀事的官员一一离去后,夏冰方才淡淡地道:“我将秦尚甄调离尚书省了。”

      “秦家大郎?”杨芸一怔,“如此,秦司徒会不会……”

      “司徒姓秦,尚书也姓秦,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夏冰冷笑一声,旋即恢复平静,“日前我拟了一个用人的方案,还请太后过目。”

      说着,他向杨芸呈上一函文书。杨芸拆开它,读了半晌,微微凝眉,“这些事情……哀家也不甚懂,便请中书令尽心去办吧。”

      夏冰欠身应是,欲将文书接过,杨芸忽然又道:“广陵王授开府?”

      “臣是想,如今内忧外患,主幼臣弱,宗室当藩屏之任,应当有所拜授。”夏冰道,“广陵王不同于其他藩王,他是官家的亲叔叔,又长年留在京城,这样的人,若不好生拉拢,难保不会生变。”

      杨芸静了静,点点头,“便依你的。”

      夏冰颔首。一瞬之间,两人相对无言,微寒的空气里,好像眼神曾交错了一霎,又好像并不曾。

      “太后若无事,臣便先告退了。”夏冰慢慢地说着,但身子却没有动。

      杨芸笑了笑,“好。也请中书令万事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你毕竟是温家的夫婿了。”

      这句话却出乎夏冰意料,他一惊抬眸,却只见杨芸笑得温柔。

      电光火石之间,夏冰忽然明白过来,这一份温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为何,心却被一种不甘的可耻情绪抓住了,这令他不愿意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抬头仰望杨芸:“我虽娶了温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说,但他看见了杨芸眼中的动摇,便安定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她表面上装的那么坚强。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着,声音却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着几分忧虑:“太后,如今是您秉政,天下万方都盯着您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不知道,秦家人占据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说话算数的人。”

      杨芸道:“那有什么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国之枢机;秦赐也是一员不可折损的大将,眼下北方多事……”

      “虽则如此,”夏冰循循善诱地道,“但秦赐本是胡人,又曾被俘——当初温司马在朝堂上说的那一番话,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

      杨芸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杨识杨将军在平定温家逆乱之际,也是立了功的人。”

      杨芸摇摇头,“他不行的,当时我只是情急,想让他出个头……”

      “杨家家大业大,也不止杨将军一人。”夏冰柔声,“秦皇后曾经授意王全,将官家身边的下人全部换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杨芸神色中焦急立显:“这怎么行?这怎么像话?”

      “不要急,不要急,太后。”夏冰安抚地道,“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说了算。秦家势大压人,秦赐狼子野心,早晚会威胁到官家的御座,我们还是早做绸缪为妙啊。”

      杨芸微微顿住,看向他:“‘我们’?”

      “‘我们’。”夏冰坚定地重复,“我总是与您站在一边的,一切,都是为了官家好啊。”

      夏冰走了。

      杨芸沉默着,一旁无人敢来打扰她。

      她的思绪很乱。时而想起近十年前,在平昌国的乡下遇见先帝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姐姐的替代;时而又想起五六年前,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夏冰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同样清楚这个人对自己绝不会有真心。

      而她的人生,就在这反反复复的虚伪、来来回回的试探之中,渐渐要耗尽了。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几十年的颜色,全都是绝望的。

      “太后——太后!”忽而,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进殿来,“弘训宫的消息,弘训宫太皇太后,快不行了!太后,您赶紧去瞧一瞧吧!”

      杨芸突然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往阶下走了几步,又停住。

      太皇太后……不行了。

      这就是说,接下来,她将真正是天下的第一人了?

      ***

      时入腊月,天大寒,榖水冰封,北风惨啸。年逾七十的太皇太后自上回上了一趟朝堂,便始终卧病在床,弘训宫里处处燃着暖炉、熬着汤药,自昼至夜烟雾缭绕。

      如今杨太后主政,秦束知道她没有主张,最多是听夏冰的话;而父侯在位,对他们到底是个掣肘,尚可以相安无事。于是秦束乐得清闲,每日便去弘训宫为太皇太后侍疾,太皇太后喜欢黄老之书,秦束每日清晨便趁着老人精神头好,来给她读上一卷。

      然而这一日来时,太皇太后却已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秦束一边给她理着床榻,一边轻声道:“太皇太后,今日感觉可好些?”

      梁太后本已形容枯槁,一向只靠那一双冷而镇静的眼神慑人,如今既睁不开眼了,便只像一个最寻常的垂垂老矣的妇人,干燥的嘴唇动了动,颤巍巍地道:“今日……今日不要读书了。”

      秦束笑着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好。您想说什么?”

      梁太后却一把将她的五指都抓紧了。也不知这老妇人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下子几乎令秦束骨节作痛,“你……你多次来找我,利用我为你除难,我都帮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秦束的眸光仓皇地扫过梁太后的脸,复低下头喃喃:“孙儿……孙儿不知。”

      “因为老身知道……你是个好女子。虽然你家里……但你是个好女子。”梁太后莫名地笑了笑,那
      笑影却又立刻消散了,“同样是女主秉政,那个温晓容也好、那个杨芸也好……她们都不如你。老身宁愿将你扶上去……”

      秦束盯着梁太后那鸡皮鹤发的面容,半晌,低声:“孙儿惶恐。”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好像是真的惶恐,连声音亦发颤。梁太后静了静,道:“老身原不该担心你,杨芸她,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人之将死……也总想多说几句话……”

      “太皇太后……”秦束忙道,“太皇太后长命百岁,可不能说这种话!”

      梁太后摇摇头,却不管她,径自说了下去:“老身侍奉过穆皇帝,那时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武皇帝时,虽然还镇得住,到底已不如他父亲……更不要说如今,国家不慧,政在大夫……”

      这言语坦坦荡荡,秦束听来,却好像在直斥己非,脸上火辣辣的。梁太后复抓紧了她,缓慢地道:“其实老身,最担心的,并不是杨芸、夏冰他们,也不是小官家……老身最担心的是……广陵王……”她惨淡地笑了笑,“老身与他母亲斗了一辈子,只好在他母亲先死了;广陵王其实怨恨已极,对那御座从来也没有一刻放下过觊觎之心!你……你……你若有心,要匡正这天下,屏退外敌,拱卫王室……便一定、一定要提防他啊——!”

      话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后整个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来,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么似的。“扑通”一声,她又倒回了枕上,双目大睁,好像还有千千万万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里。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后边的婢仆听见秦束呼喊,也都一拥而上,刹那之间,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声。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抚过这位姑外祖母的双目。老人闭目之后,唇角竟尔显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终于轻松了下来,面色也透出了几分寿终正寝的慈和。

      “太后驾到——”

      宦官在宫门外通报,杨芸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奔过来,还未到帘外,便已看清了帘内景象,顿时以手捂嘴,半晌,干嚎了一声。

      她没有流泪。俄而她看见秦束从里间走出——秦束也没有流泪。

      ***

      麟庆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太皇太后梁氏崩,谥穆献,与先穆皇帝合葬于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盖的宫闱之中,如今处处缟素,连一点鲜艳的颜色也无。这一年王室多难,屡遭大丧,所有人都期待着,到明年正月改元,会有不同的气象。

      秦赐赋闲无事,一身白衣到显阳宫来时,见秦束正踩着一只矮杌凳,描画着墙上的九九寒梅图。一边描,还一边数着数,计算着离春天还有多少时候。

      秦赐不由失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声惊慌回头,却不小心将朱笔点在了秦赐的额头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来。秦赐皱了皱眉,却让那一颗墨点显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将秦束从凳子上抱下来,一边道:“宫中大丧,可不能多笑。”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会怪罪我的。”

      阿援将湿毛巾取了来,秦束接过,便小心地给秦赐擦去额上墨点。秦赐闭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脸。然后她走到案边,案上正放着几枚铜钱,是多日之前别宫嫔妃曾来与她玩掷钱之戏,到太皇太后崩后,这几枚铜钱也仍未收拾。她便将铜钱按在手指尖上,轻轻地弹了弹它,若不经意地道:“我好像从没见过太皇太后笑的样子,偏是在她临终之际,却笑了,好像很大的担子卸下来了似的。”

      “太皇太后是以公心处世的。”秦赐简短地说着,再看秦束,却只能看见她寂寞的侧脸。

      “她说她信任我。”秦束慢慢地道,“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愿意……并不愿意变成她那样。哪怕是为了天下社稷,也不愿意……”

      秦赐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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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千门开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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