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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佳人渺天末 ...

  •   显阳宫苑中的荷花,怎么看都像是不会变的。

      一整个夏天,它都是那样悠悠然不紧不慢地开放;既无人催促,也不作防备。但到了七月的收梢,便会突然褪了色、一片接着一片止不住地凋零入水,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的摧残,但其实这苦痛已经连绵了很久,是从盛夏的灿烂里就埋伏下来的。

      秦束望着那荷花,耳边听着司徒府长史在十步远的垂帘之外所作的高声禀报——

      “度支曹奏,家有五女、贫不能给事之家,复其租税。又,先帝时起太仓于城东,不应所求,奏起常平仓于东西市,周转郡国邸阁用度。”

      “河间王萧霆、并州刺史皇甫辽奏,北地边塞障壁乃前代所筑,年深朽坏,不能应敌,请款加葺。”

      “尚书左仆射陈丰、散骑侍郎黄直劾,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温育良不应征调,罔视国纪,私蓄兵马甲楯,有不臣心。”

      ……

      许多件文书终于一一报完,秦束终于稍稍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道:“父侯有心了。一切便按父侯的意思办。”

      “是。”

      那长史领命离去,却又被秦束叫住:“且慢。”

      她静了片刻,道:“温侯的事情,岂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臣随意议论得?那些弹劾不要给官家看了,省得让官家烦心。”

      长史似也着意看了她两眼,但只能看见那碧色的裙角。他垂下眼帘,“是。”

      ***

      “什么陈丰、什么黄直,从前还不是我家里的一条狗!”温晓容终于忍耐不住,一入寝殿便破口大骂,“哀家已经一退再退,他们还想怎样?!”

      幽瑟跟了上前,一边连忙屏退了其他仆婢,低声劝道:“娘娘息怒,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人不也被秦皇后骂了么?说他们乳臭未干,乱参国政。”

      “秦束倒是能忍。”温晓容冷笑,“眼下她父亲秉政,什么事情都先报与她知道,俨然已经是垂帘听政了,她却还装出一副谦恭惶恐的模样来。”

      “秦赐不在朝中,她就算垂帘听政,也没有什么倚仗。”幽瑟轻轻给她揉着肩,“其实上有太皇太后,中有两宫太后,按理是怎么也轮不到她的呀。”

      温晓容抬手扶着额头,看见菱花镜中的自己,妆容妩媚多娇,四十余岁的年纪,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与八十岁的老妇无异了。寂寞是丑陋的。

      “婢子还听闻一件事情。”幽瑟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那个夏中书,近日又时常往永华宫去走动了。似乎永华宫在朝的亲戚,多半也都是他给安置的。”

      “噢?”温晓容轻轻抬了抬修长的眉毛,“这个夏冰,当真泥鳅也似。”

      “但他可是先帝明点了的顾命大臣啊。”幽瑟劝诱地道,“当初遗诏里的人物,两宫、秦司徒、夏中书、再加上一个小秦将军,一半都是秦家的人了,杨太后料想也不会同我们一边;只剩下这个夏冰,倒是很松动的样子……”

      温晓容的眸光渐渐地深了。

      “你说得不错。”半晌,她道,“我会想个法子——”忽而她转过脸,“我们家阿玖不是已被秦家毁了约?你派人去温珩家里,探一探她的口风——上回温珩他自己不检点,给我捅了那么大的漏子,不容他不把女儿送我。”

      “是。”幽瑟应声,“那夏冰那边……?”

      温晓容冷冷一笑,“一个寒人,还有资格挑挑拣拣么?我让他娶,他敢不娶?”

      ***

      并州,雁门郡治广武。

      河间王萧霆与并州刺史皇甫辽在军营中迎接秦赐。三人曾经在平定苏熹之时并肩作战,此时旧地重逢,各个欣然。萧霆打量着秦赐,不过数月不见,后者好像更笃定了一些,甚至会笑了。

      秋节凛冽,三人登上烽堠,遥望远方,一览无余的天幕之下,是染着星星点点青碧的荒原,偶尔能望见河流、帐篷与牛羊。

      “边关上也有一些百姓,说不清是胡人还是汉人的。”皇甫辽粗声道,“有时我们抓他们服役,他们便是汉人;有时铁勒抓他们服役,他们便是胡人。”

      秦赐望着那些人。其实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但那一派安然的气氛,却透出弱者的无可奈何来。

      “末将的父母,据说便是这样的人。”他忽然说。

      萧霆心下吃了一惊,默默看他神色,却看不出什么异样。皇甫辽大咧咧地发话了:“什么?啊,你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胡汉的混种,说不定还真是这一带的。”

      萧霆发问:“你想寻你父母的底细么?兴许黄沙狱中,还有存案。”

      秦赐摇了摇头。

      萧霆尴尬地笑笑,“也对,将军如今毕竟是姓秦了。”

      皇甫辽亦配合地大笑起来,“圣朝宽厚,秦将军又是少年英才,前途广大,前途广大嘛!”

      秦赐没有说话。他不擅长反驳别人,他只是在心里知道,不是这个缘由。因为他的父母,归根结底也就和那些边关上的老百姓一样,若不是被刻剥急了,谁会拿起榔锄犯上作乱?他清楚自己即使去寻,也只会寻到这样一个惨淡的结果而已。

      在那平民营帐的更远处,隐隐压着黑云。萧霆在秦赐耳边道:“铁勒人的营垒,便建在那头。”

      皇甫辽笑着拍拍秦赐的肩膀:“我也晓得将军的心情,明明看不见他们,但就是堵得慌,对不对?不过铁勒新破柔然,自己国内还有许多摊子要收拾,我看他们有点和谈的意思。”

      秦赐皱了皱眉,“和谈?”

      “不错。”萧霆道,“我已决定应下来。洛阳城内,主幼臣欺,”他无感情地笑了一声,“能和谈当然是好事,但也绝不能放松了戒备。”

      到夜间时分,罗满持已睡下了,秦赐终于得以独处,便一个人骑着马,沿着障壁缓缓地巡行过去。

      “将军。”守夜的将士见到他,一一躬身行礼,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

      远方的点点灯火已渐熄灭了。天地广袤如穹庐,四野荒凉如大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雁门,那时候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一心要为了小娘子建功立业,是以事事争先,伤重不顾,只为了那一个人,搏击、扑杀、受伤、再战。

      如今重到此地,心境却已不同。

      他已明白小娘子在那四壁之间的寂寞,她心有七窍,她神机妙算,可是她终究无法逃出那寂寞。

      所以一次次她攀着他,诱惑他,欢爱的潮水中挽留着他,都不过是一场场绝望的送别。

      她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看见他所看见的这些景象——风过旷野,肃肃作金戈之声,藏着暗云的夜空往远处无限地延展开,一弯月亮慢慢地、冷漠地升起了。

      他多想让她看见这一切啊。若能看见这一切,就会觉得那宫闱里的尔虞我诈,都不过是小儿间的游戏罢了。

      ***

      嘉福殿中。

      夏冰抱着萧霂坐在御榻上,一边将文书一件件地呈给他过目。萧霂实际也不能识全文书上的字,但碰到有兴趣的就问一问,无兴趣的就径自盖印了。中书省的数名史佐抱着齐人高的书囊侍立其后,皇后宫中派来的使者亦等候在旁。

      “很快了。”夏冰和颜悦色地对阿援道,“待官家看完这些,便去显阳宫陪皇后。”

      阿援行礼道谢。萧霂歪了歪脑袋:“这些东西,皇后都看过吗?”

      夏冰道:“皇后不曾看过,是皇后的父亲秦司徒看过,检呈陛下的。”

      萧霂道:“秦司徒为什么能看?过去都是母后看的。”

      “陛下此言差矣。”夏冰款款道,“司徒之职,副贰天子,协理万物,天下大事,无不该与司徒过目的。当然皇太后也很重要,不过她近日身体不适,陛下当秉承孝道,不要让这些文牍琐事扰了皇太后的清净才是。”

      萧霂听得一愣一愣,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小嘴撅起来,半晌,又去看案上文字。转眼看到了边关上的表文,又道:“铁勒人,很厉害么?”

      “铁勒人是近五十年来,本朝最大的边患。”夏冰持起那份表文看了看,道,“他们已经攻破了柔然,掳得车马辎重无算……那个铁勒小王据说是想休息一阵,故来与我们和谈。不过北地障塞年久失修,也当加强防备才是。”

      萧霂听了,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腿,“北地是哪里,离洛阳有多远?”

      小孩子的天真言语,却让殿中诸人一时都滞住了呼吸。

      阿援仓促掠了一眼夏冰,但见后者面色沉沉,好像是有一瞬间将怒气按压了下去,掩之以微笑:“并、幽诸州,雁门、上党诸郡,是本朝北地锁钥,锁钥一失,则洛阳危殆。”

      萧霂抓住了他的袖子:“那北地可不能丢!和谈,一定要和谈!”

      夏冰道:“并州刺史皇甫辽、雁门太守楼刚等人出身将门,身经百战,又有河间王殿下和镇北大将军坐镇广武,还请陛下宽心。”

      “那就好,那就好!”萧霂吐出一口气,立刻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笑着与夏冰撒娇,“还有这么多,今日不看了好不好?”说着便打了个哈欠,“朕困了,朕要睡觉!”

      阿援适时跪下,“皇后请陛下回宫。”

      夏冰叹口气,放开怀抱,萧霂两条小腿一蹬便落了地,摇摇晃晃跑到阿援跟前去了。

      阿援带着萧霂告辞,夏冰亦走下来,礼貌地点点头,“皇后辛苦了。”

      阿援笑笑,“中书也辛苦。”

      夏冰看看犹自懵懂的萧霂,又看看阿援,心知自己的所有回答都会被一字不漏地转达给秦束,他拱手道:“教诲匡正,国之所重,子固绝不敢辞。”

      “仰仗了。”

      阿援带官家离去了。夏冰与中书省官吏一同出了宫,又同他们道别,而后便独自步行回家。

      今夜的月色倒是很美,凄清地铺落在无人的街巷间。

      老仆给他开了门,一边跟着他走进去,道:“今日有媒人上门。”

      “媒人?”夏冰走到院落中,伸手轻轻侍弄着盆中花木。秋意渐深,花朵已自蔫儿了。

      “是常乐大长公主派来的,说是想给自己的独生女儿结个亲。”老仆颤巍巍地道。

      “温玖?”夏冰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女。

      是个矜弱腼腆的女孩,羞涩如白花,又动辄脸红,一副毫无主张的样子。

      “这想必是温太后的意思吧。”半晌,他复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盆中的花。

      老仆没有作答,只道:“大长公主还在等着您的消息。”

      “知道了。”夏冰掸掸袖子,“我这就给她修书过去,应承了她。”

      婚姻大事,也就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定下了。夏冰往内室走去,忽又停步,指着院中的花道:“谢掉的花该换了,去换几盆应时令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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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佳人渺天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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