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远山寒烟翠》多木木多

4、为什么不能是他？

　　两家婚事既然说定了，进行起来就快了！
　　沈老太太是带了庚帖来的，连金雁都带了。看到金雁，沈星河在心中暗叹，这次来之前，老太太已经下定决心要给他聘下一妻了。
　　罢了，现在他喜欢楚楚，也算皆大欢喜。
　　再看这金雁，比当时沈兰柯下定那尊更大，只是打造了好几年，一直放在箱子里，现在显得有点旧了。

　　金雁捧出，四座都惊了。
　　沈老太太笑道：“虽说现在不时兴旧礼了，但咱们这样的人家，该有的也不能省！这雁是在他十六岁时打的，今年终于把它送出去了！”
　　金雁是一对，纯金打造，雁嘴、眼、翎毛都清晰可见。只是这对金雁拿出来就够份量了！
　　风太太惊得说不出话！
　　听说沈家豪富，她以为就是一般富裕人家，没想到竟是这么富！
　　这沈老太太想必也不普通。

　　这样的婆婆……只怕不好侍候……
　　风太太心中添了一丝隐忧，决定回去一定好好叮嘱女儿，嫁过去后，在婆婆面前一定要小心！
　　唉，真要把女儿许出去了，她反而不放心了！想到这里，她对那常大人更添了三分怨恨！要不是他，她又何必把女儿嫁得这么远？

　　当晚，风太太使力摆出一桌宴席来！既是为了招待客人，也是为了向沈家表示，他们家并不穷！
　　席间，沈星河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楚楚。
　　楚楚在晚上换了一套新衣裳，重新妆扮后，颜色更添三分，在灯火烛光的映衬下，叫沈星河好几次都没听到风老爷在跟他说话。

　　席毕，沈家就住进了客房。
　　沈老太太年纪大了，辛苦一天，虽然了了一桩大心事，也累得不行了。
　　沈星河见了更觉得自己不孝，跪下替沈老太太捶腿。
　　“娘，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他后悔道。
　　他跟玉芳的事，一定让娘非常难受！娘辛苦把他和哥哥养大，现在哥哥又不在了，他不但没有好好孝顺娘，还总是惹事让她生气！
　　他不孝！

　　沈老太太布满皱纹的手安抚的拍了拍沈星河的头，“你还小，不懂事。唉，星河，这世上的事，是有道理和规矩的！人行事要有道理，做事要有规矩！你读过书，娘相信你都知道！”
　　沈星河低下头：“我懂。以前是我错了。以后，我会和楚楚一起孝顺娘！”沈老太太：“楚楚是个好姑娘！我一见她就喜欢！她虽生得美，难得为人并不骄纵强横，性情温柔又体贴，这是风家教得好，也是她人品好。如果不是风家有难，我是没脸给你聘这样好的姑娘的！”
　　沈星河不依了，故意撒娇道：“儿子也没那么差吧？”
　　沈老太太：“你和玉芳的事要是叫楚楚知道了呢？你觉得她会如何？风家会如何？”
　　沈星河顿时脸色惨白！

　　那这桩婚事当然就不成了！他也肯定不能再娶楚楚了！

　　沈老太太：“你懂了吗？娘不愿意你们，不是故意折腾你们，也不是不喜欢玉芳，要是不喜欢她，我就不会把她娶进门。可她是兰柯的媳妇，你是兰柯的弟弟，虽然兰柯不在了，可你们也不行！虽说别处有这样的事，可咱们家没有！那是没有规矩的人家，不讲究，门禁不严，才会出那样的丑事！”她语重心长，“叫人知道了，别人会怎么说呢？他们不会想，你和兰芳是真心相爱，只会以为你们二人早就背着兰柯有了私情！说不定还会以为兰柯的死是你们二人所致！到那时，咱们沈家还怎么在县里立足？”
　　沈星河如当头棒喝，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与兰芳真的不能再在一起了！
　　他们的事更不能让人知道！
　　他与她，一定要断了！必须要断了！

　　沈老太太：“我知道，你怜惜兰芳，我也怜惜她。她现在还年轻，叫她就这么守寡肯定不行。等你的事办完，我就替她寻一户好人家，叫她改嫁！”
　　沈星河登时抬起头，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他才下定决心要跟兰芳说清楚，想她一定会伤心难过，会恨他，可他万万没想到，兰芳会改嫁！
　　她怎么能改嫁？
　　再嫁又有什么好人家？
　　她嫁得远了，他又要怎么照顾她？

　　沈老太太：“我放心，我不会亏待她！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她又替你大哥守了这几年，我会给她准备厚厚的嫁妆！替她挑一户殷实的人家，公婆和气。以后，沈家就是她娘家！你以后，就拿她当亲姐姐待！好吗？”她握着儿子的手，恳求着他。
　　这叫沈星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不字。
　　沈老太太：“你想一想，对她来说，是不是再嫁比较好？”
　　沈星河茫然地点头：“是啊……”
　　沈老太太：“她不能嫁你，嫁到一户对她好的人家，不是比在沈家这么熬着好？”
　　沈星河只能点头：“对……”
　　沈老太太：“等楚楚进了门，她的处境就更难了。所以更要早早的让她嫁出去，对不对？”

　　——就不能叫楚楚和她和平相处吗？

　　但沈星河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
　　娘不会答应。风家不会答应。就是楚楚，听了也该不愿意嫁他了。
　　他想，等楚楚嫁了他之后，他再细细告诉她这一切，告诉她哥哥已经不在了，兰芳是多么可怜，她是一个那么温柔的女子，一定也会觉得兰芳可怜，这样一来，说不定……
　　沈星河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把这个念头深深的压在心底。

　　他说：“娘，我都听您的。这里是风家，不好说家里的事，等回了家，咱们再商量！”
　　沈老太太也疲惫了，点点头：“好吧，回家再说。”

　　此时在朝阳县的沈家，一个女人正在深夜里默默地做着针线。
　　屋里点着四五盏灯。
　　杜兰芳手里纳着鞋底子，把鞋底抵在腹部，用力的把粗粗的针往鞋底上扎。
　　沈家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她醒着。

　　她睡不着。

　　这鞋，她这七年来做了共有八百七十三双。做成了习惯，就算沈兰柯已经死了，她还是在继续做。
　　不做这个，她还能做什么来消磨这漫漫长夜？

　　在沈兰柯刚走的时候，她是一个刚刚嫁过来的新媳妇。
　　如果没有杜老爷的缘故在，她是嫁不进来的。偏偏她这个叔叔不但是入赘，还已经不在了，没办法替她撑腰。
　　沈兰柯一走，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家里，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只能靠替沈兰柯做鞋来告诉别人，她在沈家不是没有用的，她是沈兰柯的媳妇！
　　鞋做了两年，开始每个月都会请人送过去，带着沈老太太让沈星河写的厚厚的书信。但半年后，这信就越来越难送了，因为沈兰柯的军营拔营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沈老太太拼命找人打听，但这将军打仗，河滩沙漠，深山老林，哪里都去，哪里能打听得出来？
　　失了半年音讯后，家里来了一封信！沈兰柯寄来的，虽然这信已经写了四个月，但好歹家里有他的消息了！
　　家中欣喜若狂！那几天是家里最高兴的时候！
　　可又过了两个月，远来的商人带来一个消息！滇南将军打了败仗！
　　听说死了很多人！听说，滇南将军麾下就有朝阳征去的兵！
　　那沈兰柯呢？
　　沈老太太疯了一样四处洒钱，终于求到一个走远路的商人愿意去打听。这个商人走了两年，回来说滇南将军确实败了，但到底死了多少人根本就不清楚，尸首漫山遍野都是，当地的土人捡了一些，烧了、埋了，还有的就掉在那山坳里，被野兽吃了，或是无人收捡，早就和泥土化到了一起。
　　那些兵，五湖四海哪里都有。他在当地打听了许久，打听出来确实有朝阳县送过去的兵丁，但其中有没有沈兰柯那就打听不出来了。
　　那商人摇头，叹道：“老太太，听我一句劝，算了吧！你还有一个儿子，就当这个大哥已经没了，替他好好的做一做道场，叫他入土为安，不要当个孤魂野鬼。”

　　沈老太太在那半年里，一下子就老得不成样子。杜兰芳发觉了！老太太死心了！她要当沈兰柯死了！
　　可是老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她呢？她只有这一个丈夫啊！！
　　她跪在沈老太太的床前，一个头接一个头的磕，求她！求她再托人去找！她不信沈兰柯真的死了！她不信，她的命真的这么苦！！

　　沈老太太被她求动了，又重金托了别人去那里找。但这回不是去找人，而是去寻沈兰柯的尸首。
　　钟婶劝她：“老太太年纪大了，大奶奶，您别再提大哥了，老太太受不了的！”
　　杜兰芳点点头，又摇头：“我不求！我知道娘难受！我、我自己去找！我去找他！他不能丢下我！”
　　她大哭不止，钟婶陪她一起哭，搂着她说：“大奶奶，我知道你苦，我知道……忍吧，忍吧，这就是命啊！”

　　又过了一年，沈家人人似乎都缓过来了。就是沈老太太，她还有一个儿子呢。
　　人人都忘了沈兰柯，想起了沈星河。
　　沈兰柯的尸首没找到，沈老太太还是替他点了坟，叫了魂，下了葬，做了道场。
　　就在这一年，杜兰芳的爹娘相继去世，她的小弟弟，留了一封信，说要替姐姐去找姐夫，跑得无影无踪！

　　她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想到要死。
　　钟婶死死看住她！沈老太太也一再的劝她，让她安心。
　　“沈家就是你的家！”

　　可这家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啊！
　　她才二十岁，就要做寡妇了吗？
　　沈老太太当寡妇也只当了十年，她还有两个儿子！
　　她的命真就这么苦吗？
　　她要忍，忍到死吗？

　　这时，她察觉到了一个身影时常出现在她身边。
　　他担忧的望着她，跟着她，总是出现在她身边，偷看她。
　　他的眼神，他的神情，都在述说着一件事。
　　他喜欢她！

　　杜兰芳心里慌！心里怕！又慌又怕！
　　她现在已经是这样了！不能让他再害了她！

　　她躲着他，不理他，骂他。
　　可不管她怎么对他，他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他可怜她，同情她，爱护她。

　　她感受到了。他并不是想欺辱她，不是想占她的便宜。他只是想……只是想默默的保护她。
　　在这个沈家，她第一次感到了安心。比沈老太太的保证更让她安心的安心。
　　因为有他。

　　可，他又能保护她几年呢？她知道，沈老太太很快就要给他说亲了。
　　但他却开始流连烟花之地，名声越来越坏。
　　她既伤心，又难过，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
　　他果然是这样的人吗？

　　他再来，她就不理他，骂他，让他滚！
　　他走了，可是又再来了。
　　她一看到他就回了屋，关上了门。
　　他在门前问她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家中仆人是不是听话？一应供给有没有拖延？
　　她说，不用他操心！让他好好听老太太的话，不要再去烟花之地了！
　　“你好好的娶个好媳妇，好好的过日子吧。老太太只剩下你了。”她说。
　　他在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才叹道：“我娶了，你怎么办？”

　　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败坏自己的名声，原来是为了她！
　　她奔出去打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外。她突然发现，他已经长大了，比沈兰柯更高大，更像个男人，更值得依靠。
　　她的心，丢了！

　　他们的心在这沈家大宅里慢慢靠在了一起。
　　纵使不能长相厮守，可他们能常常见面，偶然相遇时，无人时，一次牵手，一起坐着说两句话，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其他人也发现了！
　　钟婶告诉了沈老太太！
　　老太太把她叫去，要把她送回杜家去。
　　她沉默不语。
　　老太太：“我不能让你毁了星河！！”

　　她……会毁了他？
　　是啊，她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是会毁了他。
　　她回到屋里，把绳子吊到了房梁上。
　　钟婶追过来，把她解了下来。她病了很久，听说老太太和星河吵了嘴。
　　钟婶说，老太太不逼她回杜家了。

　　老太太来看她。
　　她才发现，老太太也是一个疲惫无奈的女人。命运给了她太多的折磨。
　　但她比她更坚强！她没有被命运打垮。
　　老太太：“我会让你改嫁。”
　　她第一次大胆说出了她的想法：“我想嫁给星河！”
　　她从床上下来，跪在老太太面前，求她！
　　“娘！让我继续做你的儿媳妇！求你！让我嫁给星河吧！”

　　老太太仇恨地瞪着她：“你不能嫁给星河！你不能！你不配！”
　　她争辩着，像在争自己的命：“我们相爱！他爱我！星河爱我！”
　　老太太更恨她了：“我不会让你嫁给星河！你不配！！你是一个……一个□□！你勾引了星河！是你勾引他！让他学坏了！！”
　　她拼命摇头：“我没有！不是我勾引他的！是他爱上我的！是他先爱上我的！不是我！”

　　是老太太误会她了！她不是存心的！她不是故意勾引他的！她更不是贪图沈家的财富！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想跟爱她的人在一起，幸福的生活。

　　如果她当初嫁的是沈星河呢？
　　如果，当初她嫁的不是沈兰柯，而是沈星河，那此时她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啊！沈老太太不会恨她了，她与星河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一定早就有了孩子。
　　她畅想着这样的人生，如果当初她嫁的就是星河多好。
　　虽然，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如果她嫁的是沈星河，那被征丁征走的就会是沈星河了。当时沈兰柯要走，他对她说的就是因为他已经成了亲，而沈星河还没有成亲。
　　“我是兄长，我又已经有了你，星河还小呢！他连媳妇都没娶！”记忆中的沈兰柯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她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可她不信自己的命就是这么苦！
　　如果她嫁给沈星河……如果她是沈星河的妻子……

　　一切都会不同了！

　　上天既然让她嫁到沈家，遇见沈星河，又为什么要把她嫁给沈兰柯！

　　她恨老天！
　　恨这个折磨她的世界！

　　她用力把针顶进去，指尖一疼，她忙把手抽出来，指甲上已经冒出了一个血珠子。
　　丫头打着哈欠进来，一看到屋里的灯还亮着，她还坐在那里，道：“大奶奶，您又是一晚上没睡！叫二哥知道了又该骂我们了！”
　　她进来把窗户打开，杜兰芳才发现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了白。
　　丫头说：“老太太和二哥都不在，您早上吃什么？喝粥？吃面？还是吃饼？”
　　杜兰芳：“他们出去几天了？”
　　丫头：“十几天了！听说老太太给二哥寻了一个好人家，这次去就是要下聘的。等办好了，就该回来了吧？”
　　杜兰芳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丫头把窗户都打开，把灯拿出去熄了，把桌上的茶壶换上新水，又给她打来热水让她洗漱，又问她：“大奶奶，您早上到底吃什么啊？我好告诉厨房让他们做！”
　　杜兰芳回过神，“吃面。”
　　丫头：“要是二哥在就更方便了，他也总吃面。蔡大叔都说，一疙瘩面犯不着做。我让他多做点吧，我也占大奶奶的光，吃个鸡丝面！”
　　丫头转身出去了。

　　杜兰芳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骄阳，就像沈星河一样，生气勃勃，年轻英俊。
　　他终于要娶了吗？
　　他终于……也要离开她了吗？

作者有话说

　　泼狗血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