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雪夜识将军执念初成 ...
-
亭外的行礼声传入耳中，顾皎知是温岭到了，转身规规矩矩候着，身后的湘帘随着湖上的微风轻轻摇晃着。
温岭从玉辇上走下来，虚扶了一下迎他下来的宫女的手，目光马上锁定在站在湘帘前的那个人。
一袭半透明的青衫，里面是白绸的底，若隐若现的风骨。依旧是黑丝如瀑，左侧几缕头发扎了小小一束，增添几分活力。他肤色还是如往常般白皙，但唇略红艳了几分、亦更加饱满。
这是这个世界的顾皎，他的哥哥。
耳边又响起流芝上神的话，温岭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上神说、上神说……
这个世界的皇帝和这位凌泽君是恋人关系，他和哥哥啊，温岭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温岭宽慰自己，无妨，都是被迫的。
哥哥，怎么会愿意和他这样没用的人做恋人呢？温岭轻咬下唇，有些难过。
心情就这般平复了下来，温岭深吸一口气，走入凉亭。
“臣，参将皇上。”顾皎想起原主的“小妖精”人设，上前行礼时尽力地把一个臣字说得轻柔又暧昧。
但……无奈天赋所限，旁人几乎都未听出什么玄妙，反倒是顾皎自己脸颊悄然腾上几许嫣红。
温岭连忙扶起欲行大礼的顾皎，咬牙道：“呵，今日倒还听话了。”哥哥原谅我，我也不想这么凶……
“臣何时不听您的话了？”顾皎顺势捏住温岭修长而有力的手，几乎是贴着温岭起身，语气委屈，但一听便能察觉其中埋藏的不羁。
周围的下人皆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顾皎心中觉得差不多行了，便冲温岭使了个眼色。
温岭挥退下人时仍绷着一张高冷脸，走到石椅上坐下。一只手还被顾皎牵着，他坐在椅子上心如鼓擂，不敢再动弹，顾皎却想着做戏要做足，在下人后退时，顺势侧坐在温岭大腿上，牵着温岭的手自然地放开搭到他的脖颈上。
虽是正退热的时候，湖上还有微风。但坐上去顾皎才觉得这两页湘帘怕是挡不住什么日光，不然为什么亭中还是这么地热。
温岭似乎有些热，后脖又几分汗意，顾皎觉得手有点烫，又不好意思撤下来。他此刻端的是凌泽君的放浪，但心中却没有那么奔放，何况眼前这人还是温岭。
不知道为何，他们两人都没有开口，也没有传音，亭外蝉鸣声声，下人无声退到了远处，这是一个仿佛时光凝固的小空间。
换了一幅皮囊，温岭似乎没有那么让他满腔保护欲了，甚至有一点陌生。顾皎失神，刚刚温岭来扶他，带着一股高傲陌生人的气息，还让他本能地有些无措。
“哥哥？”温岭传音给顾皎，“方才失礼了。”
顾皎轻笑，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个皇帝羞赧的神色，难得调皮地开口：“陛下同我这卑贱臣子道什么歉。”
温岭脸红了红，继续传音：“哥哥，别取笑我了。”
“流芝上神说，在这段时间我们要顺着小女孩的设定玩一出角色扮演，所以……”温岭有点说不下去。
顾皎道：“无妨，你我之间，无须拘礼，演便演吧。”
“他们都看不见了，可以装作下棋，听流芝上神讲讲这梦的来龙去脉。”温岭建议道。
“好，”顾皎应声，但谨慎起见，起身之前他还是侧身装作用唇轻轻擦过温岭的脸颊，然后冲温岭嫣然一笑，自然地坐到对面石椅上。
刚刚顾皎呼吸的热气在他脸颊上滑过的感觉那样清晰，温岭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崩得快跳出来了，他低头，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酸酸的。
只一两秒便抬起头，回以顾皎一笑。
“流芝上神，你能听见吗？”顾皎呼唤道。
“能的，”流芝回复，“陛下跟小殿下会合了吗？”
“我们正坐在一起，你可以同时给我们俩传音，讲一讲这个梦境。对了，不要叫温岭小殿下。”
“哦，差点忘了。”流芝应好。
“喂？你们俩都能听见吗？”
音量陡然增大，顾皎一个激灵。
“能。”温岭似乎也有点受惊，但还是乖乖回复了。
“流芝上神，声音稍微有点大。”顾皎委婉提醒。
“不好意思，给两人传音比较费法力，我不常用，所以刚刚控制得不太好。”流芝调整了一下，接着说：“那我便开始讲了。”
“嗯。”温岭和顾皎应声。
故事开始在一条巷子。
巷子不宽不窄，大约能让两辆马车并行通过。
但这巷子却很奇特，左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面还有精美的石雕。灰白的砖墙虽朴素，和右边比起来却已称得上奢华。
右边本是一面土墙，小孩子用手轻轻一抠，便可抓下来一把泥沙。因为在城市中有碍观瞻，被官府派人刷上了白色涂料，坑坑洼洼的墙面涂上白粉之后就像一文不名却佯装富豪一样，有几分滑稽。
灰墙里面总是传来长缨划破长空的呼啸。
而白墙里面却总是传来不体面的哭声。
那堵白墙后面的人家，常年经营着一个小摊位，只卖馄饨。
灰墙后面住着一位少年将军，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却骁勇非常，小小年纪便立了头等功，皇上赐了宅子，又赐了不少下人。将军将家乡的母亲接过来，听说将军父亲和大他许多岁的哥哥已经战死沙场，所以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儿过着日子。
馄饨摊经营到夜里，快要宵禁的时候才会收摊。从将军入住这里开始，几年过去，将军几乎每晚会出来吃夜宵，有时候带回去一份，有时候直接带母亲出来吃。
每每冬天到了，皇城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老人家便鲜少出门，只将军一人前来。有一日，听说白墙后面的男人病倒了。馄饨摊前便出现了一位穿着蓝灰色粗布衣裳的丫头，身体单薄，脸上生着雀斑，又营养不良，长着一幅极丑的面容。
“吃什么？”那小姑娘扎着两根短短的辫子，看着锅里的水，恍惚感觉有客人来了，随口问道。
她居然忘了自己家只卖馄饨。
“馄饨三两。”将军瞥她一眼，心道今日那大叔怎么不见了。
这一瞥，便看见握着大汤勺的手，冻得血红，隐隐有些紫，冻疮爬满了拇指以外的每一根手指。
女孩的手竟然肿的不比他一个男人小。
已经是夜里，灰墙外面挂着灯笼点亮了一大半的小巷。巷口的这个摊子只一个布棚，两端用竹竿斜撑着。布棚两边又缝上两面布略略挡了一些风，但在这雪夜还是显得有些勉强。
“你，冷不冷？”那将军傻傻地直接问了出来。
女孩子低下头，没有回答。
锅里的水沸腾了，她用长长的勺子把馄饨舀出来，一个、两个、三个……
“我不冷。”她的声音怯怯，还有些颤抖。
明明已经冷到颤抖了。
将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看她把馄饨端到自己桌上，道：“你也吃一碗么？”吃点热的，兴许便好点了。
“我不能吃，”女孩道，“我若自己吃了，我爹会怪我的。”
“那我买给你啊！”将军笑着道。
理所当然的回答。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摊位上悬的灯火是不是太亮了，不然怎么会照得他的笑脸这么耀眼。
女孩很少出门，因为她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摊位小贩，但依然坚持女娃娃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作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她依旧干着体力活，劈柴、喂猪，家里一切琐碎都由她操持。父亲做点小生意，土墙后的院子里养着家禽，本来该过得还不错，却因为她母亲的出走变得不可能。
她也不知道母亲究竟为什么要走。毕竟已经过了太多年了，女孩已经记不得她的长相。
但本来就嫌她是个赔钱货的父亲却越来越喜欢打她了，夜里喝了酒便打她，她穿坏了衣服要打她，就连猪肉价跌了都要打她。
天生贫贱，寒冷和饥饿都是应该的。错就错在，她是女孩子，她无能，还让父亲郁郁寡欢。都是她的错，都是她应得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一个人，理所当然地对她施以恩惠？
她也坐到了桌前，第一次吃她父亲卖了许多年的馄饨。馅儿应该是她经常喂的哪只长着花斑的猪，她想，每次喂它们时，这只小猪总是冲在最前面，吃东西的时候鼻子一拱一拱的。
胃有点难受。
她咬住唇，忍耐着。将军刚刚吃完馄饨，注意到她的神情，便担忧地询问。女孩忍不住向他倾诉了一切。
收摊的时候，将军说：“这灶太沉，以后每天晚上都等我帮你搬回去吧。”虽然她家就在这堵墙后，但其实门在另一方，还要绕不短的一段路。
“谢谢。”女孩眼眶湿湿。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雪夜、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衣衫褴褛的丑姑娘。
听起来倒像话本里的男女主角相遇，但现实却残酷地多。
将军几年中常常征战，立了不少功，渐渐在大街小巷都流传着他的赫赫威名。
父亲的病好了，女孩依旧常常被打，后来那小贩终于害了大病，再也起不来了。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得到自由，终于可以向将军表白心迹时。
终于可以不自量力表白心迹时。
将军被皇上派往西北驻守，再也不曾归来。
当时有人说将军死在了路上，有人说将军在西北日日巡视，一生平凡。
但后来史书上记载的是，在西北驻守的他还成功击退了一次冬季妄图越关掠夺的蛮夷，应该是好好地走完了一生吧。
流芝上神声音唏嘘：“写梦书上写，功高盖主，虽然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所以她的执念是没能嫁给将军？”顾皎问。
“谁知道呢，或许是吧，没有依靠的贫贱女孩，后半生应该也非常悲惨。如果能跟将军在一起，就算是驻守，应该也是衣食无忧。”流芝回答。
“可能，”温岭斟酌道，“可能她只是想见见那时的将军，看看他好不好呢，或者陪着将军到西北去，好叫被贬的将军不那么孤单。毕竟，有人说将军死在了路上。”
顾皎转过头看着他，温岭有些不好意思，埋下了头。
“她心里，将军是那么好的人啊。”
“好到，比她自己还重要。”
“能够让她执着几百年的原因，”温岭抬起头看着顾皎，眼眸明亮又澄澈，“应当是关于将军，而不是关于自己吧。”
“我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雪夜识将军执念初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