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1》顾见月

2、002

　　衣香鬓影的慈善拍卖酒会，演艺界的名流、春风得意的商场人士、妖艳至极的莺莺燕燕，还有穿梭在人群中央的西装侍者，构成了一种令人莫名兴奋又倍感窒息的欢场气氛。

　　蒋东宁不喜人多喧哗，择了一处安静的落地窗前，身侧的朱世杰还在喋喋不休。

　　30多层高楼外是逶迤而去的城市灯火，金色的光芒渐渐向天际远去，渐渐了无痕迹与天地交融。

　　“蒋先生？”朱世杰也很头疼，这位大佬不是纯中国人不吃中国人那套，非常不好搞，今天这算是很给面子了没有再说“因公繁忙，下次再续”，但是这心不在焉的状态真的很难吃准是怎么个意思。

　　蒋东宁顺着他的声音，收回放得太远的眸光，却从几近透明的玻璃窗里看到一道黑色旖旎的风光。

　　这张脸——

　　白瓷反光的肌肤，冷若冰霜的五官，依旧没有笑容，不知落在何处的眼神，虚虚斜睨，仿佛置身事外。

　　屈手指轻轻抵在唇峰，蒋东宁轻咳一声。

　　“蒋先生，这就是我今天想引荐的曾豫，曾小姐——”朱世杰朝曾豫使了个眼神，让她赶紧活络点。

　　曾豫脑际划过半小时前，朱胖子叨逼叨逼地叮嘱，“这是大大大大款，大大大金主爸爸的亲爷爷，你收起那张要死不活的脸，挤眉弄眼也得给老子笑出来！”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嗤——”

　　二十秒后，蒋东宁看着曾豫跟电影镜头里放大几倍的女主角一样，慢镜头拉回不知道落在哪里的眼神焦点，缓缓抬起高傲的下巴，朝自己递来算得上是妩媚冶艳的一眼，嘴角同时弯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符合中国人对美女的一贯评价：温柔端庄。

　　“蒋先生好，我是曾豫。”

　　看着这双跟清高、澄澈毫无关联的眼睛，蒋东宁忽然想起六本木当天，她的另一幅面孔。

　　能够令男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也算得上是本事。

　　蒋东宁并不好研究这些，但他知道曾豫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重要的是美人还有性格。

　　“朱总，我可否与曾小姐单独聊两句？”蒋东宁先于朱世杰开口，提出看似突兀唐突的要求。

　　时来运转四个字陡然出现在朱世杰的大脑中，就差当场笑出口，“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档口，朱世杰赶紧闪人，只不过该给曾豫的提醒不能少，于是假模假式地又朝她递了个眼神。

　　朱世杰走远了点，随机像一颗水珠子落入大海，被人拉来拽去不见了身影。

　　蓦然只剩下两人，壁灯昏黄的空间里，蒋东宁不假思索地打量她，“曾小姐，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你记得吗？”

　　曾豫却未回答他，只从方才站定的位置跨前一步，迎着广阔的落地窗，视野中的文城尽在脚下，璀璨的星空也似伸手可得，“不记得。”

　　不收着、不表演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有特质，略带一点点沙哑，但很清透，沙沙地擦过人的耳际，宛若夜空中的一阵晚风，既暖又凉。

　　只是，声音好听，话却不好听，“我不陪睡的，蒋先生。”曾豫耸肩，裸露在外的一侧肩膀看上去有种几近于病态的苍白单薄，细致而纤长的锁骨随着耸肩的动作往上轻挑，有种惑人的性感。

　　蒋东宁深邃的双眸同样望着这座城市，旖旎的夜色从来令人心醉，“你们朱总这是想靠你拉我入股，你担着如此大任，怎么轻易说放弃就放弃？”

　　曾豫面上露出讽刺的神色。

　　朱世杰的确是跟选秀似的挑了三天了，点兵点将点到她脑门上的时候，无非说的也就是——你是我们全公司身家最干净的了。

　　来的条件也很简单，她要加入一部新开拍电视剧，必须和新晋的流量小生演对手戏，女二女三都无所谓。

　　这算什么要求？朱世杰当然满口答应。

　　凝望着天幕下的一个光点，曾豫纤弱的手指触及冰凉的玻璃，回答他的问题：“不是放弃，是不想尝试。”她眼神盯住玻璃镜面中的手指尖，一点点往上游移。

　　蒋东宁看她孩子一样，移动手指慢慢落在脸颊的位置，用指尖轻轻摸索着边缘，玻璃倒映的这张脸，越发让他觉得如此之眼熟。

　　母亲那句话忽然冒上他的心头——人或许不识得人，但灵魂能找得到熟悉的灵魂。

　　“Lannister？”

　　脱口而出的名字，令两人都一怔忪，曾豫偏过头，以一种打趣地神色看着蒋东宁，“蒋先生是喝多了？”

　　眉宇之间，似乎只有奚落，却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反应，蒋东宁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释然，“不过，”话锋一转，“我很想问问，曾小姐与那位谢之问先生如何了？”

　　这三个字，似乎魔咒一般，任何人一说出口，曾豫就要变脸，不过这次不是美女变巫婆，而是冰雪女王变成了柔弱公主，她收起刚才奚笑的眼神，放眼望向远处，“蒋先生记性真的太好，一年之久，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到现在仍然记得。”

　　这句话也就等于承认，她刚才那句“不记得”是在撒谎。

　　蒋东宁强迫症似的指出来，“不止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只要我愿意，能够记住一生。”

　　“一生？呵。”曾豫红唇之间呼出一口气，“太长了，不好说。”像是在给自己下评断，“庆幸我记不住，庸人少烦忧。”

　　寥寥数语，两个人之间先前诡异的隔膜稍稍卸下，怎么说也算是“旧相识”，虽然场面并不那么和谐。

　　“但你并没有忘了那位谢先生。”蒋东宁唇角带笑地再次揭她的伤疤，本以为她要顶真回来，却见她黯然神伤般沉默了。

　　意识到自己不该一再戳人软肋，蒋东宁略感歉意地转到眼前的话题：“不知道朱世杰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陪我聊聊？”

　　似乎对他口中的“聊聊”感觉可笑，曾豫扯了下嘴角，并不在意地回答：“一部戏约而已。”

　　有利可图，难怪一脸不情愿还是来了。

　　“那看来，你的这个机会要失去了。”浅褐色的瞳孔微微散出柔光，只要蒋东宁愿意主动放松姿态，他算得上是一个柔和的人。

　　曾豫侧过头对着他，弯起嘴角轻笑，“碰碰运气而已。”

　　蒋东宁的眼皮子一跳，心说，这个小姑娘真是不笑则已，一笑惑人。

　　随后的拍卖会上，李立涵在蒋东宁的授意下以一百三十万拍得一对镶钻翡翠长耳坠，取得藏品后在他的嘱咐下让人直接送到了胜达曾豫小姐处。

　　李立涵一边签字一边在寻思，这不是要带回德国送老太太正好？竟要送一个未曾听闻的娱乐公司的小女星？

　　整天忙于工作的蒋东宁开天辟地追女星？李立涵只想到一句中国古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立涵填上胜达的地址，确认了几遍，隔天他还特地翻出了胜达那份商业书，仔细研读，毕竟这样看来蒋东宁最后注资胜达的几率远高于源氏，他早点熟悉才是上上策。

　　只是，蒋东宁最后选择的让他出乎意料。

　　山雨欲来的源氏，这棵即将要倾倒于世的大树因为寰宇的大笔注资而幸免于难，多少人巴望的树倒猢狲散并未到来，尽管对于源氏的创始人李蔷而言，长达半年的人情冷暖已经令她饱受折磨。

　　*
　　三天后，李立涵将曾豫的身世、背景资料交给蒋东宁。

　　夜晚九点半，白日人声鼎沸、生机勃勃的寰宇此刻安静异常。

　　蒋东宁的手边是一杯加冰威士忌，矮几上是曾豫的资料，窗外是寂静的夜空，几点疏星，以慰寂寥。
　　十二月，文城的夜里，已经需要用酒来驱散寒意。

　　舒展长腿，蒋东宁总算拿起摆放已久的资料，他知道自己终将失望，但仍旧负隅顽抗。

　　父亲去世前对他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是常态，不要较真，尤其不要和自己太较真。

　　但是很难。

　　这半年来总是梦到Lannister，而有另一个人顶着一张神似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怎么可能叫他不较真？

　　翻开薄薄几张纸，一张简历，贴着曾豫的素颜照，一改她平日浓妆艳抹的风格。

　　但素颜之下的曾豫，更有几分Lannister的神采。

　　久久地望着这张照片，往事如飞云乱绪。

　　中国广城人，孤儿，父母因车祸双亡，通过源氏旗下一家演绎培训班入行，出道一年后因合约问题以三百万解约费离开，随后成为胜达艺人……

　　蒋东宁一一扫过出道后的那些参演记录，多是龙套，最好的也不过是微电影中的单元女主角，热播电视剧中的女四女五号。

　　他想起那天，她说，她跟朱世杰要了一部戏，还不是女主角，可见她极度的自知之明。

　　将眼神放到孤儿，父母双亡的字样上去，而广城……如果他没记错，广城正是Lannister的家乡。

　　虽然当时他因车祸重创深陷昏迷，但Lannister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他至今没有忘记。

　　他如果没记错，当时的Lannister应该是10岁、11岁，如今过了15年——蒋东宁迅速扯到第一页，曾豫的年龄上赫然写着——23岁。

　　恩，不是Lannister。

　　将资料彻底合上，人死不能复生，蒋东宁内心一个声音轻轻的说。

　　荒诞的猜测，没有了事实依据的支撑，显得异常可笑。

　　这几张纸，这些信息数据，像是一张张讽刺的嘴脸，正在无情地朝着蒋东宁发出桀桀怪笑。

　　一口喝下威士忌，靠在沙发背上，他沉沉地想，人过三十之后，对感情会格外敏感，很多曾经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东西，因为经历的太多，反而变得更为弥足珍贵。

　　人一旦对过去耿耿于怀起来，就真的是老了。

　　在半明半昧中寂静无声数十分钟，蒋东宁才从沉思中抽离，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手机，思绪翻涌，最终还是给李立涵去了电话。

　　“再查个人，Lannister。”顿了顿，不知如何说起有关于她的渊源，“早年间，我父亲第二任太太的女儿。”再一顿，“这件事，你先跟George沟通一下，不急，慢慢查。老太太那边，记得避开。”

　　往事重提，波及的人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