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1》顾见月

1、001

　　如血一般的红毯铺天盖地，向无边际的虚空中，尽头缓缓走来一袭纯白纱裙，纤细脆弱的腰肢、丰腴雪白的胸脯，一抹天鹅颈，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孔，如泣如诉的星眸中猩红的火苗一再一再窜起。

　　蒋东宁在黑暗无边的夜空中向她伸出手，星河浩瀚，火光如炽。火舌瞬间席卷包裹住洁白的纱裙，白瓷无瑕的面孔露出天真单纯的笑容，一眨眼，嘴边的笑纹散尽，焦黑的面容扭曲狰狞！

　　呲—

　　蒋东宁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皮座椅上滑扯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睁开浓眉下的那双眼时分明流星般飞过一丝极为不悦的神色。

　　“蒋先生，还有二十分钟抵达酒店。目前高峰期，堵车比较严重。”贴身助理李立涵稍等他正色，才及时向他汇报当前情况。

　　蒋东宁的左手稍抬，这是他沉默时刻的习惯性动作，表示已知晓。只是不似往常，他摆摆手后左手手指掐住川字眉心，双眼再度闭上，枕在座椅上。

　　虚空中的那只手，如果能够冲破重重时光和层层阻碍捉住她，一切会否有截然不同的局面？

　　梦，太真实了，就尤为让人惊心动魄。

　　蒋东宁忽然想其去年10月，东京六本木的电影节红毯上，那张优雅却冷淡的面孔。

　　她也的确着白衫，不过是上白下黑的套装，站在姹紫嫣红与胭脂俗粉之间，芳华卓然，出尘千里。

　　遥遥的惊鸿一瞥之间，蒋东宁从她眉宇之间看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大脑数以万计的神经细胞经过精密计算告知他这是第一次见面，但记忆却如海潮般将他淹没窒息，心底里永久存在的黑洞刹那间窜起火苗叫嚣着他们似曾相识！

　　那天的印象太过反常，现场无数菲林闪光不绝，每张脸都有种戏剧般怪诞感，他站在巨幅落地玻璃前，俯视人潮人海中那副沉着镇定的面容，久到一个世纪那么久还未能回过神。

　　“蒋，是什么让你如此在意？或者是谁？”彼时，Louis还是他名誉上的女伴，总在无意间流露出小女人的恋爱情态，她顺着他如注的眸光望向远处的喧嚣，却只有一片喧嚣。

　　是谁？蒋东宁轻声问自己。

　　那天晚上并非只有这匆匆一瞥，在VIP通道里，蒋东宁正面迎上了这位女士。

　　只是，正脸换做一个侧颜，廊灯昏黄的光芒顺着光洁的额头流泻在白皙的面庞上，高挺的鼻梁将秀气的面孔一分为二，嫣然红唇正在拒绝一段近乎于骚扰的采访，压低的声音愈发忍无可忍：“不，陈小姐，这些私事我无必要向公众交代。”

　　纤细的手指端着郁金香酒杯，酒液流光四溢，反射出一圈圈白色的金光。

　　“曾小姐，不然你以为公众对你的演技感兴趣吗？还是对你的电影感兴趣？公众当然只对你的感情八卦在意嘛！”

　　举着录音笔的记者咧嘴笑笑，毛糙的短发扣在鸭舌帽下，这个女人身上有种令人不适的痞气，“再者，您是不知道谢之问正带着香港嫩模在离您不远的北海道泡汤吧？”

　　那一瞬间，曾豫周身的气息降至冰点，原本因为抵触而将重心后移靠在走廊窗台的姿态，瞬间往前倾轧，陡然拔高的气势之下，粉白的面容更加晦涩，她俯首在记者的侧耳，压低了声音：“带我入行的前辈说得真是至理名言，你们娱记当真是跟苍蝇一样恶心。”

　　话音落下，她抬高下巴，淡淡然地斜晲着比她矮三分的女记者，眸光流转，神色冷漠。

　　“你说什么——”整个被压了半个头的女记者刚反应过来，却被曾豫劈面夺过录音笔，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丢进手中的香槟杯。

　　黑色录音笔上的几个灯孔交替闪烁红绿光，秒速死于这杯昂贵的黄金香槟酒中。

　　女记者悍然起势，“我艹你大——”用力拍向曾豫脸颊的巴掌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Excuse me？”少时跟随母亲久居伦敦，但高傲如蒋东宁从不轻易吐露这一口冷漠的伦敦腔，他是中德混血，在某种意义上，由父亲一手培养的他，更像是一个刻板拘谨的德国人。

　　越挣扎越刺骨疼痛的手腕让女记者不知道自己今天出门踩了什么屎，居然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眼睛牢牢瞪着曾豫，误将这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当做了她的盟友。

　　从蒋东宁的角度看过去，身旁盛气凌人的小姐如同孔雀收屏将锋芒敛下，伶牙利嘴仿佛只是别人的幻觉，温顺乖巧才是她原本的面目。

　　原本从走廊缓缓走来的男服务生，在蒋东宁的招呼下迅速跑上前，他松开女记者的手腕，但脚步未动，女记者捂着被拉扯桎梏到血管不畅的手臂退了几步，三人呈一个吊诡的掎角之势。

　　那几秒钟的宁静，蒋东宁仿佛可以听到站在身侧的她轻微而刻意压制的呼吸声，眼尾扫到牺牲的录音笔，被触怒的女人不好惹。

　　服务生到场后呼叫保安处理此事，而从头至尾那位小姐都不曾抬起那双冷淡的眼睛正视任何人，长长的鸦羽般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与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一起充分展示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似乎在她眼里，一切人都不要紧，一切事都漠不关心。

　　这副面容，与这个神态，蒋东宁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一定在急速奔流的广阔时光中见到过，洪荒般的记忆此刻显得如此空乏无力，到底是谁？

　　又是一个刹车，蒋东宁的左手落在一边，电光火石之间，他将方才的梦境与日本那一幕幕串联在一起。

　　她是她吗？

　　儿时在漫天大火中被吞噬的她，如果能够安枕无忧地长大，如今会是何种姿态？

　　蒋东宁的念头在两个完全不可能相关的人身上，兜兜转转。

　　*

　　奔驰缓缓停在VIP通道前，酒店特辟，超级贵宾尊享，酒店的服务人员帮忙拉开车门。

　　“按照安排，一会儿是先后与胜达的朱总、源氏的李总约见。”亲自为蒋东宁拉开车门的李立涵将烂熟于心的日程表再复述一遍。

　　身材高大的蒋东宁从后座起身，一扫之前的阴郁沉闷，浓眉之下双目锐意尽显，随手扣上烟灰手工西装的一粒扣，纯银枫叶袖扣在举手投足间散发著灼灼冷光。

　　“蒋先生，老太太下午给我电话，希望您抽时间回去一次。”李立涵拔腿跟上蒋东宁的大幅步伐，两人一前一后，一灰一黑，大步流星，他其实是上车前接的电话，但看车上的状态就擅自挪后了。

　　果不其然，蒋东宁，脚步一顿，但又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了。

　　看着这松柏气魄的背影，李立涵觉得蒋东宁也是如寒冬雪压的常青树一样，百寒不侵。

　　直达酒店宴会厅的电梯镜墙前，侍者毕恭毕敬地帮助身后两位贵宾开门，谁知门刚一开就走出一位个子不高的圆脸女士。

　　源氏CEO的李蔷朝蒋东宁迎上去，满脸的笑意：“蒋先生，我说我来接您，您倒是来得快。”

　　李立涵反手看了眼手腕上的沛纳海，距李蔷原本预约的时间，还有至少三十三分钟。

　　蒋东宁顺着李蔷躬身邀请的姿态跨入电梯，“李总，客气了。”折过身来站定，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未动的李立涵，下巴轻点。

　　李立涵知趣地没有跟进电梯。

　　微妙的笑容挂在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作为娱乐圈造星能力一流的影视传媒公司老总，李蔷给人一种颇为意外的亲和，尽管与身高接近一米九的蒋东宁颇有身高差距，但她依旧十分谦逊地微微弯腰。

　　“蒋先生，今天我先胜达老朱截住您，希望您谅解。”久踞商场，但李蔷却长期保持着直来直往的脾气，“我上次让助理给您送去的那份融资计划书……不知是否仍有转圜的余地？”

　　电梯缓缓爬升，蒋东宁一语不发，似在沉思，衡量彼此。

　　豪华酒店，电梯宽阔，但流动在两人周身的气氛硬生生将此地变得促狭逼仄。

　　胜达的朱世杰要谈的也是钱，她李蔷要的还是钱，而且都不是小钱，蒋东宁也不可能一个人投两家直接对标的公司。

　　“你那份计划书，水分足了点。”蒋东宁施施然开口。

　　“叮……”32楼恰巧抵达，电梯缓缓打开，温热的空气包裹住两个人，金红的短绒羊毛地毯铺陈开去，外面就是来来往往的侍者。

　　蒋东宁看了计划书，就代表有兴趣，李蔷保养得宜的脸上适时露出一丝笑容，正要开口。

　　蒋东宁迈出电梯，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李总，在商言商，我信奉的还是精确到小数点后的数字依据。”

　　“是。”

　　源氏熬得过几天？李蔷脑海里飞快地盘算，对这个盘子有兴趣的以及能接得下这个盘子的除了眼前这尊大佛，放眼文城又有几人？“三天，蒋先生！给我们三天时间。”

　　又是短暂的沉默，往来的侍者已经绕开这两人，电梯也已经再度下降。

　　蒋东宁扫向李蔷，四十余岁的年纪，到了这步田地，依旧稳得住，也算是久经商场的老手，按照李立涵递上来的消息，源氏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除了钱，当然还需要其他支撑。

　　蒋东宁能给的，除了钱，自然也还有李蔷和源氏所需要的一切，影视、院线、传媒、时尚几大板块的资源、人脉，只要蒋东宁首肯，源氏起死回生不过谈笑间。

　　除了源氏，胜达的朱世杰自然也观望已久。

　　但是源氏，毕竟已经为危若累卵，亏得今天李蔷还穿得出一身宝姿套装，面上荣光依旧，兴许过了这个月就是去二手奢侈品店咨询名牌手包回收价格的命。

　　“哟——这不是蒋先生，和……李总嘛。”胜达的朱世杰本来就在等蒋东宁抵达，谁知与熟人寒暄几句的空档，就被人捷足先登，这个胖胖的生意人其实也很高大，只是腆着肚子，高度与宽度的比例产生了一种滑稽的不协调感。他快速迈着腿上前，嘴里却说着，“哟，我这是打扰二位了？”

　　蒋东宁看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一男一女，在他眼里，两人的脑袋上都顶着一串数字，后面是一个金晃晃的?标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从经过的侍者盘中取了一杯波尔多红酒，蒋东宁兀自抬头一饮而尽，表情冷郁沉肃地将杯子丢回去，“李总、朱总，或许你们都可以再找人算一算账，省得这些东西塞到我这里来，我还要费神给二位做个加减乘除的弱智计算题。”

　　胜达的朱世杰刚才已经多喝了几杯，听了这话差点没把铜铃般的牛眼瞪出来，一口气差点厥过去，这特么什么都没谈呢，就被顶了这么一句，饶是谁都知道是老对头李蔷干的好事，“不不不，蒋先生！蒋总！您可误会了。”

　　朱世杰截住一个侍者再取了一杯波尔多递给蒋东宁，见后者没有避讳直接取了过去，他引着人往前走，“我今天要给您介绍个人，不谈那些，不谈那些。”

　　朱世杰眯了眯凸瞪的大眼，一溜烟儿地往觥筹交错、华衣锦服的酒会男男女女之间搜寻了一遍，心说，这小妞别给我整幺蛾子吧？

　　李蔷眼见着朱世杰把人顺走了，她也没懊恼，一顿就折回去找了个走廊的僻静处从手包里取出手机，“喂，老张，你听着，这几天别休息了，把公司的账目再理一遍，重新做一份计划书给寰宇送去……不行也得做！”电话那头的老张絮絮叨叨在说财务问题，“现在只能看寰宇了——蒋东宁不是善茬，放出去了风，其他公司都不可能在这个节点进来了……要说，也只能算我们倒霉！遇到了蒋东宁这只狐狸。”

　　话音一点点低下去，愤恨、不甘兼而有之，但是李蔷知道蒋东宁对源氏有兴趣，这一点兴趣未必就是她将来翻盘的资本。

　　一道黑影突然从她深厚划过，她平白吓了一激灵。

　　黑影也看到了这个面色不善的源氏总裁李蔷，她转过身，黑色斜肩礼服，白色小羊皮腰封，勒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

　　不算陌生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烈焰红唇，白到发光的肌肤，曾豫这一身黑，有种飞扬跋扈的凌厉，一头黑发落在肩头，随着动作而轻轻浮动，她一语不发地隔着一米远，观望着还举着手机的李蔷。

　　曾经的东家，如今的对头。

　　“喂——李总——”李蔷在与曾豫不明所以的对视中听到了手机那头的呼唤，赶紧去回应他，再抬头，曾豫拧着腰肢娉娉婷婷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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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个坑，大年初一开始新篇章-2018.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