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完美的人生啊》捏张的娃娃

2、你曾少年 1

　　1、

　　我叫夏雨。

　　十五岁的那一年，我拼了全力才以艺术生的身份考入了省城那所人人向往的高中，小城里的人都说，只要上了那所高中，就不愁考不上大学。母亲将我送到高中的门口，我记得那天人很多，来来往往送新生入校门的家长，还有校门口卖宿舍里用的小杂物的商贩挤满了学校门口的街道，叫卖声、老同学相认声、父母的叮咛声咋成一团。

　　母亲放下包裹，把一塔钱塞到我的手里，我记得她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学校门口，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
　　我看着母亲离我远去，她的肩膀一高一低，身材消瘦，走在人群中有些孤独，有些冷漠，还有些疲惫。

　　十五岁的我穿着底子快要磨透了的帆布鞋，还有亲戚家下放来的一条洗的发白了的牛仔裤，穿着初中运动会时发的文化衫，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母亲离去，我的脚下有两个包裹，一个包裹中装满了书，一个包裹中装了些简单的衣物，背上背着我的画板，画板下吊着的发布袋中装满了颜料。
　　是在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将剩余的画板全部都装在了这个布袋中，她说，东西旧了还能用，剩下的少了也别丢，钱不多，你省着点用。

　　如你所见，我的家境并不富足，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开着一家理发店，这家店不大，很破旧，二楼是我们一家三口住的地方，吃喝拉撒都在二楼四十平米的地方，四周的墙上被油烟熏成了泛着黑的黄色，有一件被木头隔开的小屋是哥哥的卧室，我和母亲就住在窗边的高低床上。

　　那张床我睡了十几年，我在很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失眠，半夜的时候，总是能听到母亲因为常年剪头发而受累的肩膀脊椎而发出的痛苦的□□，每每下雨，那痛苦便多出一份，□□声更大一些。
　　我很早就学会了失眠，在午夜的时候，在最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我听着母亲因为疼痛而发出的低沉的□□，我想要快些长大，想要快些挣钱，想要快速快速的抛却这件破旧的屋子，想要逃离这样穷苦到没有尊严的生活。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在大千世界的万家灯火中，无比想念这座带着油烟味和洗发水混合的、常常需要修补的屋子。
　　记忆中的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她很少有别的表情来对我，除开来到店里的客人，她总是能左右逢源的与客人聊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所以我也从未有过她会温柔扶着我的脸跟我说些告别的话语。

　　那天我提起脚下的包裹，斜着身子向学校走去，一边将满心的注意力集中在我左侧的口袋中，那里是母亲刚给我的钱，那时我要进入这个学校的必须品。
　　身后的车子鸣笛，加快脚步挪到了路边，回头看时车子经过我的身边，我看到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坐在车里，汽车驶过时搅起路边的灰尘，本就破旧的包裹看起来像是大地上的一块疤痕。

　　八月的天气热的让人无处躲避，缴费处的人摩肩接踵，我在满是父亲的世界中，迎着男人们腋下的汗味终于将钱塞到了缴费处，换来了几张轻飘飘的纸。

　　再辗转了几个地方，用一张票据去换另一张票据，以一张票据领取一堆的东西，辗转过三五个地方，手里除了用钱换来的一堆纸意外，脚下的东西除了两个本来就带着的包裹外，还多了一堆书，和一床铺盖。薄薄的塑料纸遮盖着军绿色的布，那塑料纸在风中吹得四处飘摇似乎马上就要成为垃圾堆里的一团垃圾，我觉得有些累，有些渴，然而脚下的东西让我挪不动步。

　　苏安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在树下站着，脚下堆了一堆的东西，汗把头发紧紧的黏在我的脸上，牛仔裤粘上了不少的灰尘，背上背着的画板看起来分外沉重。躲藏了好久的风终于吹来，却在我一不留神的时候吹散了放在行李袋子上的一堆报名表格。我朝着那些在阳光下反着刺眼光的纸片追去，那纸片飘在一双崭新的球鞋边，追过去弯腰伸手的刹那，一双大手已经帮我捡起来，我抬头，看到一排明晃晃的大白牙出现在一张略显黝黑的脸上，那个人便是苏安。

　　大约是看到了表格上空着的父亲那一栏，也看到了贫困生申请的那一栏，再次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神略微有些歉意，以及我很多年来熟知了的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
　　我夺过他手中的表格说了声“谢谢”便往回走去。谁知他跟过来，问我，需要帮忙吗？
　　我擦了把汗，说不用。

　　十五岁的我就是那样倔强，后来我一直在回想，是什么让我在十五岁的年纪活的像是石头一样，我想着，是不是母亲那张一直都面无表情的脸，或者是常常漏雨让人无处躲避的破屋，再或者是生活给予的每次重创里，哭喊都无人回应。

　　我记得那天，苏安问我，你需要帮忙吗？
　　我说不用。
　　苏安像是一眼看穿了我强撑着的倔强，自顾自的弯下腰，一手提起了我的两个包裹，瘦瘦的却又好似非常有力量的胳膊上面还能看到因为用力而凸显的肌肉，青色的血管不知为何却给了我莫名的信赖感，他另一只手提起了学校里分发的被子，起身笑了一下，说，剩下的书你自己拿着。
　　或许是我太累了，那天的苏安说跟我走的时候，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站在某处楼下，回头跟我说，新生的女生宿舍就在这里。我抱着一大摞书点点头，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宿舍楼门口的水泥台上，跟我说他走了。

　　后来很多人跟我说少年，每次遇见这两个字，我都会想起那天的苏安，苏安说再见的时候，笑的很好看，或许是因为他很黑，眼睛狭长，可能也是因为太黑，所以牙齿显得特别白。他不是浓眉大眼的那种很好看的男生，只是他转身走的时候略带着奔跑的步伐，衣衫在转身的刹那间像是夏日里开出的花，一转眼就消失在阳光最耀眼的地方。
　　他的衬衣的后背还留着我的包裹给他蹭上的灰尘，当时我想，这世上会有什么人，能给这样的男孩子蹭上那么难看的灰尘，而我，真是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