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已死》木尺素

8、相会

　　杨意听罢，眼角弯了弯，似乎是笑了，但他很快收回视线，只平时前方，跟易旬并骑了好一会儿，一路无话。

　　再行出约数十里，三人停下，暂且休息。
　　三人修行高，倒是不累，但马儿都累了，需停下来吃草喝水。

　　李玄去找野果一类的物什，易旬则和杨意牵着三匹马到河边饮水。

　　马匹在河边乖巧地喝水，易旬随便往地上一坐，摸出两袋子酒，递给杨意一袋，自己解开一袋，一口咬下塞子，往河边的大石头上一趟，潇洒地喝起了酒来。
　　杨意上前，也坐在了他身边。不过杨意坐姿端正，活像是在打座，不比易旬那般放任。

　　杨意用手拔出塞子，喝一口酒，“嘶”了一声。“这酒很辣。”
　　“没想到，安宁镇一家客栈的酒，还不赖。下回要找那个风铃老板娘多要点。”易旬笑着再喝几口酒，回头看向了杨意。

　　杨意的酒量虽然看上去不差，但似乎也并不太好。喝下一口酒，他的眼里已有了些许醉意。他的眼神本身是很清冷孤傲的，沾染了这分醉意后，就如孤月蒙上一层雾，高山飞来一片云。

　　易旬看着他，忽然问：“岳兄可有家室，还是一心求仙道？”
　　杨意眸光微动，只道：“这两样都不曾想过，四处游历罢了。再说，我脸已毁，怕是没有姑娘想嫁的。”

　　“那可不一定。”易旬喝一口酒，目光颇为轻挑地看着杨意，“岳兄气质出众，超凡脱俗，修为又这么厉害，肯定有很多姑娘喜欢的。”

　　杨意听到这里，放下酒袋，盯着易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转了话题。“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易旬看他一眼，道：“叫我海棠就好。进无极阁，跟进寺庙其实是一样的。断前尘、断恩怨、断情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前程往事都成空。至于从前的名字，自然要舍了。”

　　杨意听罢，转过头，望向面前的青草河畔，眯了眯眼睛，声音不知为何沉了些许。“修行之人去寺庙，是做和尚的。你去无极阁的，是做杀手。一个渡人，一个杀人，怎么会一样？”

　　易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不一样。人活一辈子，为外物所役，来来去去，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渡人，有时候是为了渡己。杀人，有时候也是一种超度。”

　　杨意一听这话，藏在衣袖里的拳头不由握紧，目光变得忽然有些锋利。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皱眉还欲说什么，突然听到一句话。
　　——“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杨意与易旬几乎同时回头一望，便看到了推着轮椅而来的林叶舟。

　　易旬眉梢一挑，还没说话，这个当头，去采了些野果的李玄也过来了。
　　李玄看见林叶舟，不由上前，蹙眉道：“林兄——”

　　林叶舟脸色还是有些发沉，但比起昨日已是好了许多了。他的手指在轮椅背上敲了敲，看向李玄，道：“昨晚在幻境里，我看到那种场景，一时……抱歉了。”
　　“我理解。”李玄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总算有了笑容，“林兄，你没误会我，那再好也不过。那真是仙居镜构成的幻境。我也想跟你说声抱歉，你伤势如何？”

　　“我没事。只是，昨晚客栈的一切……真是仙居镜所致？”林叶舟皱眉，眼里有些忧虑。

　　“确实如此。”开口的是杨意，他站起身，走出几步，看向林叶舟道，“我先闯了出去，亲眼见到了仙居镜。”

　　林叶舟沉默片刻，道：“我本以为，孟梁根本没有仙居镜。这样他就算胡说八道，引来了青穹人，也没事，反正当年仙居镜被盗的事跟他没关系，他跟青穹解释清楚也就是了。现在看来……呵，是我小瞧孟梁了。说来也奇怪，我这一路上，竟没见到一个青穹的人。这天下第一大派，已然没落了不成，连洞庭都不敢对付了？”

　　听了这话，李玄悄悄瞥了一眼杨意，杨意倒是不动声色，只回头打量了一下仍靠着石头喝酒的易旬。
　　易旬打了个呵欠，神色漠然，眼神凉凉的，嘴角挂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林叶舟兀自摆摆头，似感叹般道：“百年前，青穹一众弟子四处降妖伏魔，树下多少功绩？尤其那三个师兄弟，杨意、易旬、还有一个祝星宇，真乃青年才俊，我辈之楷模，这三人风光无两，万人称颂。可百年前，杨意飞升为仙，离开青穹。五十年前，易旬更是杀了祝星宇，犯下弑杀同门之罪，被赐予大刑、死了。这青穹一下子折损三名大将，这些年低调行事，都少有什么消息。只是……”
　　“只是仙居镜在孟梁手上，孟梁又明显居心叵测，搞不好就要祸乱整个人界。就算青穹不管，那杨意飞升成仙，难道就不管人界之事了？”

　　这林叶舟嘴里左一个“杨意”、右一个“杨意”，易旬听在耳里，似乎终于觉得烦，捡起几颗石子，一颗一颗朝河里打去，弄出很大的声响。

　　林叶舟皱了眉，看向易旬。“海棠宫主有什么意见么？”

　　“我没意见。只不过，不必指望什么杨意。他已经死了。”易旬道。
　　“什么？他……他死了？”林叶舟明显惊讶。

　　一旁，李玄听这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咳嗽了几声，不由再望了杨意一眼。
　　但杨意并无其余动作，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见状，李玄也只得暂按捺住、不发一言。

　　惊讶过后，林叶舟眯了眯眼睛，终究重重叹了一口气。“是啊，这杨意真可能死了。否则，青穹有一个仙家弟子做庇佑，不该这般畏手畏脚才对。仙居镜乃神器，孟梁若真有所图谋，没一个大派来此地住持大局，后果不堪设想啊……”

　　易旬笑了，眉目间满是不屑。“没什么好怕的。青穹不来主持公道，不还有我无极阁么。”

　　“无极阁是杀手组织。能帮忙？”林叶舟几乎被易旬气笑。

　　“无极阁是收钱办事的中立组织，我们当然愿意维护正邪的平衡。”易旬勾唇，再喝一口酒，“你们要是公然打起来了，明着互相对付，世道乱了，杀手也不好做生意的，那我们还怎么赚钱？”

　　易旬说完这话，几个人似乎是被他惊到了，一时无人说话。
　　尤其李玄，他震惊地看了易旬好一会儿，才问林叶舟。“这个杀手，是你请来的？”

　　“对。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否认。李贤弟，孟梁是要我们死的。我带上海棠，无非想在他要动手之前，反过去杀了他罢了。”

　　林叶舟这话虽然没有交代详细情况，但听他这么说，易旬也已经肯定了先前的猜测。——孟梁确实跟林叶舟等人有冤仇。
　　林叶舟他们想杀孟梁，孟梁也想杀他们，所以设了这个局。

　　但眼下，孟梁搞出这么大动静，不仅让林叶舟他们来了，还有引来了南盟诸多修仙人士，甚至不顾背上盗神器、嫁祸青穹弟子的罪名，竟然动用了仙居镜，自然不止要报仇那么简单。还真不知道内里到底有什么阴谋，没准真要祸乱人界。

　　想到这里，易旬走到河边，捞起河水顺了顺马背上的毛，权当给它洗澡。
　　做这一切的同时，易旬回望了一眼，看见林叶舟、李玄还有杨意三人在商量着什么。
　　易旬一手继续帮马洗澡，另一手则给陆香尘递了个传声蝶。

　　易旬是想问陆香尘，杀孟梁的具体原因。
　　易旬深知自己已掉进一个坑里，那么，找到无极阁杀孟梁的原因，或许会为眼前的迷局，找到些线索或者突破口。

　　灵蝶接到易旬的指示，从他的指尖飞出，身形滑入天地之间，向无极阁方向飞去。
　　易旬目送灵蝶远去，冷不丁回头，就看见了杨意。
　　——啧，这人本事确实大，竟能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身边。

　　易旬看向杨意，杨意负手而立，对着河流的方向，半晌，淡淡开口：“你怎么知道杨意死了？”
　　易旬笑了笑，也看向面前的碧水青山。“无极阁的情报网天下无双。我自然什么都知道。”

　　杨意侧眸，瞥他一眼。“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青穹现在处境并不好。昔年，是青穹出面，斩了最多的恶妖，诛了最多的邪魔。那些邪物把对人界的仇恨，都给了青穹。他们一旦攻来人界，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青穹。如果青穹失去仙人庇佑的消息传出去，不止青穹这一派，整个中原的安危都会受到影响……”

　　说到这里，杨意看向易旬。“就算不扯这些大义之事。往小了说，既然无极阁中立，你也不该说这种话。毕竟，青穹也可能是你的买家。按理，你不该得罪。你这么做，丝毫不考虑青穹的境地，只有一个可能——你跟青穹有仇，为什么？”

　　易旬侧眸，盯向杨意，痞笑着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对我很有兴趣？”
　　易旬也不料，杨意回看自己，竟说出一句：“嗯。是挺感兴趣的。”

　　杨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上去竟然有些认真。易旬挑眉，微微愣了那么一下。

　　易旬这个人，看似潇洒邪气、放浪不羁，对于男人女人跟他说的调笑话也好、荤话也好，他都能用差不多的暧昧话回过去。
　　多暧昧的话易旬都说得很溜，荤话也不在话下，常把对方虎得一愣一愣的。
　　但他的放浪，还真只停留在说的层面，他是半点都没当真的，也没觉得对方会当真。

　　他刚才说话的语气故意加了三分暧昧，不外乎调戏下这个浑身带着股仙气儿的男人，趁机把他的话头堵住，是不想再跟他谈论任何有关青穹的事。

　　易旬万万没想到，这个浑身冒着仙气、一点不染红尘的人，竟然从善如流地回了这么一句。虽然易旬也不确定，杨意这回答，到底指的是什么。

　　杨意垂眸，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似是而非的眼神。
　　易旬一愣之下，笑了——啧，碰到个段数比自己还高的了？不至于吧。
　　但如果他不是段数高……那表示什么？表示他是真心实意说这句话的。

　　想到这一层，易旬抬着眉梢，用介于探究和暧昧之间的眼神望着杨意，半晌，听见杨意问：“你如果真想你说得那般，摒弃了七情六欲，变得冷血无情，为何要救曾柔？”

　　“真对我感兴趣啊？”易旬笑了，“因为她会找我做生意，给我钱，就这么简单。”
　　“可你会得罪林叶舟。反而得不偿失。”杨意盯着易旬的眼，“海棠宫主说的话里，是不是十句里有九句假？”

　　易旬想了想，没什么技术水平地回了句：“你猜。”
　　杨意垂眸，浅浅笑了一下，不觉抬起了手。

　　那一瞬，易旬有种错觉，此刻的自己在杨意眼里似乎是个小孩儿，而他是要揉一揉自己的头的。

　　但杨意的手还没伸到一半就及时收了回去。“走吧。去洞庭。”

　　易旬点点头，兀自转身，走到河边牵马，却对杨意用了一句传音入密。“林叶舟这个人，太会演戏。比起关注我，你还是多提醒一下你的好朋友李玄吧。”
　　“为何这么说？”杨意问。

　　“我不知道孟梁、林叶舟还有这个李玄这三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你既是李玄的朋友，你多少知道点。你觉不觉得，在客栈的时候，林叶舟根本没被幻象迷惑，他是假装自己被迷惑，但实际上是真心实意地想杀李玄。”易旬道。

　　易旬不料，他说完这句话，杨意只“嗯”了一声，上前牵过一匹马，一下子跃上马背，骑着走了。
　　易旬：？？？——这就完事儿了？

　　易旬眯眼，骑上一匹马，几步追上杨意。“你就这么打发我？”
　　杨意淡淡一笑，对易旬说道：“李玄老实，林叶舟那点心思，他确实看不出来。但我看得出来。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从我嘴里套出他们几人的故事？”

　　“呵，那你想要我拿什么换？”易旬笑了，倒是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