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索普庄园》断想

38、教堂中的天使画像

　　伊登果然犹豫，因为他舍不得看见克雷尔这么伤心的面容，可是他也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心道克雷尔没有了他还有珍妮，没有了珍妮还有戴维，还有伯莎夫人，总之就是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而他，他是最不应该留在克雷尔身边的人，他留在他身边就是害了他。他会害他被众人取笑，因为他们曾经发生过那么不堪的关系，尽管如今克雷尔貌似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可如果他要留下来，那么这关系会继续持续下去，像一块毒瘤。
　　伊登有这样的一种预感，而且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伊登道：“克雷尔，我不想待在这里……我必须要走，我要去赎罪。”
　　“赎罪……”克雷尔喃喃念着这个词，“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罪要赎的。”
　　所谓“赎罪”不过是伊登随口找的借口，因为他相信没人能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去阻止另一个人洗涤他的心灵。
　　伊登低下了头继续往前走，克雷尔和他并排走着。伊登无比诚实地说（看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安，我需要去做点什么，才好让自己好过点……”
　　克雷尔愣住了，他犹疑着问道：“是什么事情笼罩在你的心头？使你不安？”
　　而伊登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脚步缓缓地往前进着，他在心里暗暗道：是你呀，是你！除了你，还能有谁呢？我如今所有的痛苦和庆幸，全都来源于你！
　　他会有如此感受并不奇怪，因为假如你也置身于这场克雷尔所制造的迷雾当中，相信你便会感同身受了——那是一种四面无墙的不安感。
　　就在这时，伊登突然握了一下克雷尔的手，又立马放开了，然后他继续朝前走着，只留下克雷尔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向上帝发誓，正是这一次握手，挽救了两人的命运。
　　因为那时的克雷尔已经在盘算着要如何让伊登尽量不受痛苦地失去行动能力了，他的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正在酝酿。他想着，私通的关系终究不能长久，何不让伊登变成自己光明正大的妻子呢？就让伊登来取代珍妮……
　　他的脑海中已经描绘出了一副十分美妙的画面，那就是伊登穿着女装，十分温柔贤淑地依在他怀里，如同其他任何一对爱侣那样。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他可以悄悄地把珍妮关进疯人院去，因为只要他往疯人院里塞了足够多的钱，那群势利的医生就会愿意为他保守秘密。
　　而他和伊登，将在明年开春的时候前往伦敦，并且在伦敦常住。那时谁也不会想到，陪伴在他身边的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珍妮·斯宾塞太太了！而是伊登·斯宾塞！是他的爱人！
　　这疯狂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大脑，正当他继续想着要怎么完善这个疯狂的计划的时候，伊登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正是这一下，使得克雷尔突然清醒过来，他的心砰砰乱跳，手里冷汗直冒。
　　他想，他几乎一下子就放弃了自己原来的计划——让伊登心甘情愿地爱上他！他想着只要能够把伊登困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了！那他就满足了！
　　这全都是因为他亲耳听见了伊登将要离开他。

　　可是伊登的握手又让他重新开始正常地思考，他想他还不能放弃：此时轻言放弃，未免为时过早。并且他又想到，一个弄不好，他可能就会悔恨终身呀！
　　然而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因为就在明年的开春，他将要进入上议院，并且常驻伦敦。而在那之前，假如他决定并坚定要实施第一个计划——让伊登心甘情愿地和他好的话，那么他就得尽快让伊登相信他已爱上了他。哪怕只是一场短暂的爱恋，但如果足够猛烈，那么就会难忘。
　　他想他或许应该冒更大的一点风险了，于是他的心中又酝酿起另一计划。
　　这里我们暂且按下不表，且来说说两天以后……

　　不过是两天的时间，伊登就走出了奥尔索普庄园的大门，无比轻松，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困难。他和克雷尔约定好了，去哪里都一定会写信告诉他，可是伊登其实并不打算要离开北安普顿郡，这一举止倒是显得十分多余。
　　他和玛丽道别了，并让玛丽把他之前给她的那一匣子金子继续收好，他先是拿着克雷尔给他的推荐信四处游走，然后找到了一个给人编写索引、目录的工作。他在一位老绅士的家里住了下来，然后开始写下送给克雷尔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
　　克雷尔·斯宾塞，我的兄弟，我十分想念你（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书面上的谦辞）。现在我已安定下来，负责给一位绅士编写目录，我住在他的家里，这项工程大约要花费四周的时间，这期间我将会一直住在怀特先生的家里，而不必担心餐风露宿。他家有一个大大的后院，里面种满了花草和蔬果。总之，就是这些，祝你也生活好运。
　　你忠诚的，伊登。

　　他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所以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近况，而克雷尔的回信却来得非常快，并且写满了整整五英寸的纸张。伊登握着那张厚厚的信纸心中有种异样的感情正在发酵，他终于想到，他或许是爱上克雷尔了。多么可笑，一个男人可以爱上另一个男人吗？！
　　为此伊登在晚上久久地睡不着觉，他背抵着墙，感到一种无处安放的恐惧。又思及从前，联想到如今，发现他半生汲汲营营，到现在竟然连一处安身之所都找不到。他好像一叶浮萍，哪里都可以去，但哪里都不是家。
　　伊登想，他应该要远离克雷尔，但是至少让他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他把克雷尔的信藏在他平时用来装钱的匣子里。他从没爱过什么人，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模样，在伊登的想象中，它或许炙热，或许平淡，却唯一不该是罪恶的。
　　两个男人，简直可笑。

　　在为怀特先生工作的期间，伊登认识了韦神父，并时常去向他告解，“神父，我要向您忏悔……”他并不将他对克雷尔的那一点隐秘的爱意述诸于口，每每只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去教堂成了他生活的一大消遣。
　　很快他结束了在怀特先生家里的工作，他又四处游走，最后在一家书店里找到了他的第二份工作。此时他已离开庄园接近两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他没再给克雷尔寄过任何一封信，也没再收到过任何一封来自奥尔索普庄园的回信。

　　天气越发冷了起来。
　　这一天下午，当他再次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他在转角处见到了克雷尔。他不敢置信，他背过身去，捂住脸，心慌得想把手指放进嘴里咬，想逃跑。
　　然而克雷尔已经看见了他，他拉住他，他们吻到了一起，旁若无人的，密不可分的，吻得不可开交。这时从旁边响起一声小孩的嘻笑声，他们两人又立马分开。伊登立刻看见在克雷尔的身后，戴维正抱着一个小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呢！
　　伊登彻底慌了，急得想转身就走。
　　然而克雷尔又拉住他，他道：“伊登！伊登……你不要走，你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伊登神情恍惚间想到，如果这热烈的思念还不是爱情，那么他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他被克雷尔拉回教堂里，一路头脑空白的，在一间无人的告解室里，克雷尔再次吻住了他，热烈的，仿佛熔岩般，让伊登的眼前又再次浮现起那有关于金子和玫瑰的幻想。
　　吻后克雷尔激动地捧着伊登的脸说：“你爱我！我就知道你也爱我！”
　　伊登差一点就要承认了！是的！我爱你，我居然爱你！可是理智控制住了他，教堂里天使的画像使他清醒过来，“不，我不爱你，我从没有说过这样不知廉耻的话。”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道。
　　克雷尔说：“不，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一切！”
　　伊登能够感受到克雷尔的双手在抖，紧贴着他的面颊。伊登说：“我没有骗你，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男人。你瞧，你长着和我一样的身体，四肢……”他强硬地把克雷尔的手从脸上扳了下来，然后他就突然发现原来他自己的手也在抖！伊登立刻把手握成拳头，藏在身后，他背过身要走，他已不忍心去看克雷尔的表情，因为那一定是十分失落的。他如此确信着，却没有听见克雷尔从胸膛里发出的闷笑。
　　啊，伊登，我的伊登，真是可爱……

　　原本伊登已刻意遗忘了他月前得出的结论，可是克雷尔又让他一下子记了起来。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他想——啊，我是不是爱他？我是不是对他产生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