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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是这个房间了。

      不,这不能说是个房间。

      苍蝇冷的在台子上没了飞的力气,门帘子上挂的蛛丝是不知道几个月前留下的了——这里连这些小玩意儿都觉得不适合安居。

      靠里有个简陋的竹床,泛了异样的黄色,墙边堆着一床薄薄的破旧的红色褥子,床下是两把小马扎,矮矮的木头做的,这可能是整间房做工最好的东西了,不,还有墙角的那个铜盆,盛着些有些余温的清水。

      床紧挨着的是个快散架似的小台子,散乱的摆着些这里的女人最常用的廉价胭脂、香膏、头油,一个小抽屉拉开来是两柄花插和一只断了齿的木梳。

      下了床没几步就是窗子,糊了些客人丢下的报纸之类,上面的字远远超出了这里的女人该有的认知水平。

      夜很快黑了,他听见一拉一拽的马车声,他透着又出了缝儿的窗往外看,外面是堵了破布似的吆喝声,荒诞而下流,后来竟被记到了史书里,添出些正经严肃的悲痛来。

      “才到码头的中国妞儿!”“好人家的妞儿,快来看看!”

      身后伸出只手来,一把推开了窗,夹着咸腥海味儿的风猛地灌进来,还混着一股说不出的奇异味道。

      “去老瞎子那儿呆着去。”

      他回头看她。

      惨白的粉配着红艳的胭脂,他曾经偷偷抹过一点点,是香香的蜜味儿。

      这是个带着东方美的女子,成熟,丰盈,圆润,一双眼睛带着些令人安慰的光——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光叫母性——带着遥远东方的神秘与温柔,黑绸子似的长发盘成温婉的髻,斜插着一支红艳艳的花插,右耳垂上是一枚劣质的毫无光泽的耳环,身上的大袄子绣进了千斤的丝线一般——大红的底子,一层叠一层绣上那些从未见过的精致的花卉,摸上去甚至是坚硬的——在那儿叠了最多样式的地方,正好在她胸口。

      他曾经好奇的摸过,可惜被她一巴掌打开了,他不记得她的原话,只记得语气中是血淋淋的梦想与悲哀——听老瞎子说,这本是她带过来的嫁衣,她自小便定下了娃娃亲,来这儿也是因为那个男人托人送去的信。

      谁能想到,她再也没回去过,嫁衣也成了个笑话——“哟,还有姑娘来这儿自己带着行头的?行,还省得老娘把你卖出去的时候给你准备衣服了……”

      十年,说长不算太长,短也绝对算不得短。

      他有记忆以来,她便一直是这个样子,脸上挂着温吞的笑,声音是醇厚而温柔的,隔壁的阿亚还是阿红之类招人的时候总扯着破碎的嗓音,她不一样,只从推开的窗户里一望,有戴帽子的人看过来便扯扯嘴角,仿佛极中意这个人,髻上的花插一晃,耳环一摘,便能换来驻足与脱帽——按照老瞎子的说法,她能给予男人洞房一样的仪式感和一种能被人玷污的母性。

      可她不叫的时候,总会招来二婆子的不满——二婆子其实和她一般大,只是二婆子做这行太久了——老瞎子说,在码头的女人,尤其是中国来的女人,往往二十出头就大把大把的掉头发,牙齿也开始松动,眼睛浑浊,像是烧尽了的蜡烛,只余下凝固在死灰地面上的油脂的一片,不多时就没人记得了。二婆子其实不很老,可面上看起来她已经是一个失了青春的黄脸婆,喜欢在脸上抹一层又一层的粉和膏脂,每次都用上约摸半两的头油把枯槁的头发弄齐整,用从她那儿拿走的红绢纱挽起松散的髻。

      二婆子每天都看不惯她,若她那天没招到客,三餐定是没有了的,还得挨一顿竹板——冲着腿根抽下去,有时会故意偏几分,直直抽到那迎客的地方——二婆子极不喜欢她那平静又温吞的模样。一边抽一边教训:“要死啦,你叫不叫,叫不叫!?你不叫哪个大爷能看上你!?”

      隔壁屋的阿红听见了总唠叨:“都二十四了,还不叫,跟那些栏子里的母猪有什么区别,还以为自己嘴里含着金子呢,连崽儿都有了还装什么牌坊,谁知道是哪儿来的贱种……”

      她却不管,只是在开窗时客人看过来的时候扯出笑来,带着老瞎子口中东方的母性与温柔慢慢站起身,竟凸出几分庄重与优雅——没谁还记得她是一个标了价位的女人——这个价位是无数次拍卖场定下来的,他被老瞎子带着去过,阴森而悲惨的下流背景因为几十具白花花的□□显出无端的可笑与离奇。

      可总有老瞎子不在的时候,她会让他躲到屋外去。他就常常爬到一棵树上去,正对着她屋子的破窗。他就看见她那件红红的坚硬的大红袄被脱下,花插被粗暴的扔到总是灰扑扑的地面,那层蜜一样的胭脂被舔去,于是那张破旧的竹床便起了吱呀吱呀的音调,那人发出纸被风吹抖的笑声。

      袄子脏了。

      “去老瞎子那儿呆着去。”她又重复了一遍。他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很快收了回去。

      他就几步出了门——这帘子对他而言还有些沉重,一掀开,一股浓烈的咸腥味儿灌满了他的鼻腔——海洋。

      以前去找老瞎子前他总去看海,海带着一种遥远的干净与思念,就好像她一直喃喃的那个熟悉的名词——江南。他不知江南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哪里有怎样的风景和怎样的人,他只知道那里应该有一种好听极了的调子,带着水一样的温柔与宽广,可他没学会——这是他小时候她唱给他听的。

      所以每到晚上开窗的时候他总去海边,风凉凉的,海咸咸的,有无数的大小船只在这儿停泊靠岸——有时候他想偷偷溜上去,随便哪一艘都行,只要那些船主看起来跟这里金发碧眼的所谓绅士不一样,但每次想到她,他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对于他来说,海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可割舍的依恋——像孩子对他的母亲,像他对她。

      不过上次老瞎子带他去了一个大院子,围着精致的泛着冷光的条条,院子里是高大的树和红艳艳的花,最令人惊讶的是——他透过条条间的缝隙看过去——大的,透明的,美丽的房子,还有一个美丽极了的大家伙。他看见一个穿白布、披小马挂——也许是这样叫的吧——的小“绅士”,手轻轻一碰,那大家伙就发出了声音——

      多么神奇!

      他这么想着。他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清脆的,连贯的,华丽的,没有堵着破布,没有扯着破锣喉咙,没有无力的吱呀——像来自江南的调子,带着最清冽的像海一样的,梦里的声音。像她一样带着温柔和母性。

      于是,他夹了夹手臂,拥紧了有些单薄的大褂子,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一旁坐在马车上,和窗子里的破锣女人勾勾搭搭的大胡子“绅士”,悄悄钻进了马车的座位底下——按照他的观察,拥有这个马车的“绅士”就快要出来了——没谁能有兴致和这里的女人待这么久——除非是那些洋流上的水手,但他们通常不会拥有马车——他们是属于海洋的。

      希望那个房子,在他到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声音。

      他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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