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万物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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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醒来，它第一眼所见的，是一双堇色的眼睛。
“堇色”
“眼睛”
大约数十分钟前，那颗半透明的球体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若不是人偶并非凡胎，怕是要被外头凛冽的风雪声盖过。“茧”的表面出现数道裂纹，却没有彻底碎裂，而是从裂痕处开始融化，无色的液体流到地上，像是一滩囊液。
没有在如此低的温度下结冰、也没有渗进土里，那些液体越积越多，已经远远超过“茧”本身的大小。
等到球体彻底融于液体之中，后者开始慢慢组成一个类人的形状，与此同时，它也不再透明，而是逐渐转变成融化的橡胶似的白色粘液，它们蠕动着，像是在亲自捏塑一尊完美的石膏，一点点确认着该有的形状。
这个终于诞生的、浑身雪白的“人”睁开眼睛，它拥有纯白的皮肤、纯白的眼睛、纯白的长发——那双无机制的瞳孔在看清面前的人偶后，被一只无形的手画上颜色：
堇色。
先是眼睛、再是头发、最后是肌肤的颜色，前后不过数秒，这个刚诞生的人的外表就变得几乎与人偶一模一样，除了眼尾的那一抹红痕和胸腔下传来的心跳声，两人就像在面对面照镜子。
人偶像一只守在窗沿观察飞鸟的猫，无声地观察着这些奇特的变化。
它在人偶的注视中坐起身，张开握紧犹如化石般僵硬的手掌，纯然好奇的目光从自己的双手飘到洞外雪白的世界，停留片刻，又很快落回人偶身上。
宛如双生子的少年轻轻眨了眨眼。
一个晃神，人偶将那双堇色的眼睛看成了天蓝色的猫瞳。
如果是那只猫……一个荒诞又绝非不可能的念头飞快地划过人偶的脑海，但未等下一步验证，它的目光又被不远处的火光吸引。
人偶皱了皱眉，但瞬息就舒展眉梢，露出了关心的表情：“你还好吗？”
“……”
少年的视线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如果换成一名普通人站在这里，怕是会被眼下诡异又无法名状的情况吓得落荒而逃，未知的人形生物一五一十地模仿他的口型：“‘你’。”
“‘你’还好吗？”
然后，它的嗓音也变得与人偶无异，柔软的、微凉的、友好又带着一丝担忧的。
人偶静静地注视他，目光有如实质，半晌，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其漂亮的笑来：“嗯——”
“我很好。”
他一字一顿地、仿佛要把每个字都掰碎念出来般的答道。
“‘我’很好。”
它看见的、听见的越多，就表现得愈发像人。
两人位于山顶附近的一处探险队留下的山洞内，洞外连续数天都刮着暴风雪，直到今日雪势才有所减弱，但哪怕如此，天空中仍是看不清任何星体，唯余一片茫茫的白色。
人偶在这座山顶等待“孵化”等了数十天。
山洞深处零星散落着一些人类留下的物资，他们身后的篝火就是用其中的东西点燃的。
像是终于感受到了环境的低温，赤.裸的少年本能地蜷起身子，长发垂落遮挡住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就像一只脆弱又无辜的羊羔，急需得到悉心的照料。
“穿上。”
反应过来前，他已经将外衣脱下抛给对方，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只剩一件薄薄的淡紫单衣的人偶烦闷地“啧”了声，转身往火中添加可燃物，没去管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难道是“诞生于猫的精怪”吗？
曾经的稻妻境内妖精百鬼众多，却也从未听闻出现过能够重生并模仿其他生物的存在……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吗，还是说……
篝火烧得更旺，山壁上映出两道拉长歪曲的人影，人偶转身，脸上重新挂出温善的表情。
“过来烤火吧，你不冷吗？”
他主动牵起另一只冷得像冰雕似的手，十足好心地将人带到篝火旁。
如果换做凡人，在这种低温下怕是早已被严重冻伤，不用多久便会陷入濒死前的失温幻觉中，但对方的心率也只是相较常人快了一些而已。
少年有些踉跄地跟上他的步伐，好似还未完全适应新生的躯体，险些被没打理好的衣物绊倒。留意到这点，牵着他的人偶细心地放慢脚步，同时不动声色地数着掌下的脉搏。
听起来——就是一名人类，而非其他物种，手腕处也不存在人偶的关节，只是单纯模仿了自己的样貌吗……但奇怪的是体质却比凡人强上许多，为什么呢？
那人用另一只手攥紧身上的狩衣，目光落向面前的火堆，似乎在理解掌握新的词汇。
“‘冷’。”
听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人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看了对方一眼，松开手指向火堆，“这是‘火’。”
然后，用自己的手飞快碰了碰人类烤过火后回暖的皮肤，冰凉与温热相贴的瞬间，一根根寒毛竖起。
“这是‘冷’。”
明明对温度的感知要比普通人迟钝，但皮肤接触低温后瞬间绷紧的反应仍吸引了人的注意力，连带着对触碰过的那只手也生出浓浓的兴趣——这份对新奇事物源源不断的探索欲，仿佛是一名幼童的灵魂被装进少年的躯壳里。
区别在于，没有任何一名人类的稚童拥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学习速度，能够在诞生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内飞快吸收并理解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知识。
很快，少年明白了“冷” 的意思，紧缩战栗的皮肤是“冷”，而触碰他的手也是“冷”。
于是他露出温柔的表情，一如人偶曾经所做的那般，好心地提醒道：“——你‘冷’、过来烤‘火’吧。”
看起来，他完全忘记了过去，不记得白猫，不记得稻妻，也不记得……自己。
两人坐在火堆旁，彼此相隔不远。人偶的胸中反复涌起质问的念头，关于猫、关于那个神秘的透明球体、关于新诞生的人。
他从天衡山日夜兼程地赶到雪山，哪怕不眠不休也花费近十天时间，路上还遭遇了无数未知的危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孵化”，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孵化”，走到如今全凭一股执念——
无论如何他都要搞明白“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那只爱粘人撒娇的猫，失去记忆也没关系，他会想办法让它全都记起来，然后失约的家伙就应该背负相应的惩罚和责任，永远别想找机会再分开。
如果不是……
人偶拨弄篝火的动作一顿，火舌沿着烧黑的木棍窜起，舔舐着他的指尖。
身侧忽然一空，披着洁白狩衣的少年走向洞口，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捧白雪。
逐渐融化的雪水顺着指缝滴到地上，指尖马上又被冻得发白，但少年却认真地看着这些人偶早已熟悉到无感的东西，就像曾经纯白的倾奇者那般。
人偶安静地端视着他，好像同一个人的现在正望向过去。
雪、水、山洞、雪山……
随着少年口中道出的词句越来越多，那股刚诞生时陌生且不可名状的割裂感慢慢消失。
“‘救’？”
身体在短时间内经历失温和回暖后生起昏昏沉沉的困意，将头挨在环绕双膝的手臂上，少年侧过头询问地望向对方，发丝间隐约可以看见那双美丽的堇色眼眸。
另一个人思考片刻，给出解释：
“是‘给予生命’的意思。”
准确来说，是给予第二次生命。
“你‘救’了我。”少年的目光落回眼前的篝火上，眼底倒映着明灭炙热的火焰。
“火”很温暖，他很喜欢，从雪地里将自己“救”回来的人很“冷”，却对自己很好，他也很喜欢。
并不明白喜欢的具体含义，但此刻有一个器官却诞生了本能的冲动，令他忍不住转向对方，伸手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因着困倦而发软的手臂一个激灵，但他却没有松手，而是将那只手置于心上。
那颗始终跳动着、在手掌的覆压下愈发咚咚作响的东西，被另一个存在完全地掌握了节奏。
“我的‘生命’，”那道与人偶一样的柔软嗓音响起，像从他而来的阵阵回声，“属于你。”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万物生（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