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沈湛风

61、京城烟云（1）

　　正是午后，慈安殿内茶香袅袅，谢太师正和宁远说着景沁近来学习进益如何，景沁平日跟着谢太师用心功课宁远自是放心，文治之余也定然是少不了弓马骑射的，但一应俱是刻苦用功加之有宁远如此长姐悉心教导，不过十二年纪已经颇有见识眼地，令宁远颇觉欣慰。

　　谢太师年过八旬，当今皇帝尚未登基时，便是景崇授业之师，而后沈皇后诞下宁远，更亲自求了谢太师给宁远启蒙，景沁自然也随着长姐从小在谢太师座下进学，所以名义是君臣，谢太师之于宁远，更多的却是看着宁远长大的亲近长辈。

　　谢太师闲聊几句，眼神有些闪烁道：“公主殿下近日操劳政务，不是宿于宫外别院，便是宿在这慈安殿内，这样不爱惜凤体，纵使眼下朝气蓬勃风华正茂，但江山社稷千秋基业岂是一朝一夕筑成的？”

　　宁远握着书卷的手一抖，脸上难得泛起一抹心虚的羞色，又有些不满道：“老师对学生关心之至，学生倒有些惶恐了。”

　　谢太师捋须轻笑道：“殿下定是在腹诽老夫逾矩多管殿下的宫闱闲事罢了。”

　　宁远被谢太师说穿，无奈地一声哂笑，忍着羞窘听谢太师继续道：“殿下莫怪老夫僭越，一来老夫为臣殿下为君，为人臣者关心主君哪怕一粥一饭都是职责所在，二来老夫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有哪些私心事，老夫关心也不为过。”

　　宁远听谢太师说得明白，不由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烫，只管将头往书卷低下去，谢太师微微一笑，继续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殿下只要自己知道分寸就好，老夫近日几次上门拜访方太师，承蒙方太师为人清高自持，倒不曾为了避嫌而不顾昔日一点交情将老夫拒之门外。”

　　宁远闻言心头一惊又是一喜，只隐约猜到一个方向来，还来不及细想，忍不住嘴角一扬，急道：“老师，这是干什么去了？”

　　谢太师有些嗔怒地睇了一眼宁远，似是责怪她如此喜形于色，实则却难掩像是对孩子般的宠溺，谢太师话不说明，饶有深意地缓缓道：

　　“老夫思来想去，若是将半个学士院轻易给了景昭，就算加上殿下之前设计周重泰，让他怂恿景昭在皇帝面前弹劾学士院，但想必景昭这么一击而中仍会生疑，如此一来，咱们送出去这学士院便没了用处，所以不如给他增加点难度，让景昭暂缓三年婚期作为条件，殿下以为如何？”

　　宁远蹙眉道：“恐怕景昭不会愿意。”

　　谢太师道：“殿下可以说，周小姐在周府是庶出受尽后院冷眼，自然是想他日直接作太子妃一飞冲天扬眉吐气的，老夫猜测以景昭对周小姐之心，再加上方太师从旁进谏，他非但会答应，而且必定更加急功近利，岂不是很妙？再则，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三年刚好差不多。”

　　宁远笑道：“还是老师想得周到，想必老师在方太师那儿也吹足了耳旁风。”

　　谢太师自是捋须微笑，接着道：“景昭若受方太师点拨，来找殿下要了学士院去，这事儿也没完，他日若学士院不合他意，他必定有所猜疑，那时定会回想起近日老夫与方太师往来，届时咱们再略施小计，岂不是将方太师转为己用？”

　　方太师与谢太师乃昔日故交，二人皆是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只不过当年一人授业宁远，一人授业景昭皇子，二人渐渐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些年来周皇后和周重泰在朝中为景昭拉拢栽培势力，周重泰自然是景昭身边一棵大树，是以景昭几乎全部权臣幕僚都先以周重泰马首是瞻，极少有人直接越过周重泰跟随景昭身前，于是方太师便是景昭派系里独树一帜的了。

　　宁远躬身行礼，佩服道：“老师真是深谋远虑，多有后着，学生佩服至极！”

　　先前她正想着如何利用眼下情形延缓周柏慕和景昭的婚期，哪知道谢太师已经抢先一步，心里顿时又是感动又是欣喜。

　　谢太师又与宁远闲谈一阵，正打算告辞，突然有人急急来报。

　　宁远惊疑道：“什么？长公主这么快就悄无声息回京了？”

　　看到报信的人无比确认地点头，宁远微蹙着眉头，心里总觉得很蹊跷，虽说长公主每年临近秋猎都会回京，但何以这次如此提前并且直到了京城才得到风声？以往长公主尚未抵京，长公主府得知消息便会派府中亲兵接驾，为何这次如此悄无声息倒像故意不想让人知道她抵京了？

　　宁远来回踱步，飞快思索着，京城中如果能影响到长公主的，无非就只有夏继姿了，想必夏继姿和沈悸安闹得京城沸沸扬扬，长公主自然是在路上就听到风声，难道会因为这件事着急赶回京城？

　　“不好，得赶紧去沈府！”宁远冲谢太师说了一句，便出了慈安殿。

　　是了，如果姑姑同意表哥和表姐的婚事，没理由这样悄悄急着回京，常言道好事不急。父皇为何过去这几天了只是下旨解除了周沈两家婚约，对周文卓闹的那一场虽说按法惩处却一直没见动静？难道是在等姑姑回京？

　　宁远心中有个不安的预感，为何表哥已然十七一直没有婚约？前些日子见父皇的时候，父皇曾提过，让自己等姑姑回京好生去走动走动，现在想来，再结合父皇允诺自己婚事自己做主的话，父皇该不会以为表哥无论如何也会是自己满意的吧？

　　宁远一路上边走边想，额角微微冒汗，表哥的婚事如果父皇无心，那为何悬置如此之久？定然是因为姑姑和姑父的立场太过紧要将会涉及储君。

　　宁远想到这儿突然停住脚步，暗道，父皇难道有心立沁儿么？

　　本来该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宁远却完全高兴不起来。江山不管怎样经手，她最终一定会交给景沁，如果父皇真的有意将自己许给表哥，有姑姑和姑父在，景沁得登大宝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可是自己真的要嫁给表哥吗？

　　不，宁远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心里狠狠想道，我宁远早就选了最难的一条路，这三年来苦心孤诣难道是为了这捷径么？这样想着宁远走得更急，早有人备好了马车，钻入车厢便往沈府急去。

　　沈府。

　　沈清河是早就想到宁远会找上自己，但没想到会如此快，这倒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了，不禁暗忖，难道宁远也跟景昭那么急性子？

　　对于这个外甥女沈清河其实是心中有愧的，沈皇后早逝，深宫里留下宁远姐弟，而他因为沈府家训远离权谋倾轧，更因为一些旧事是再也不愿涉及皇室纷争了，不仅平日里对宁远姐弟少有亲近，这些年宁远几番试探拉拢他都拒绝了，如果湄河在自然是能知他为何这样，可就是因着湄河不在了，对着后辈他竟难以推卸这份内疚自责了。

　　沈清河看着眼前对自己恭敬谨慎的宁远，脑子里细细将她讲的话过了一遍，轻叹道：“桃花坊一事微臣之前便在猜想，没想到果真是公主幕后功劳。”

　　宁远低首道：“舅舅，澈儿此番拜访实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舅舅言谈之间何必如此客气生分，当日母后仙去，叮嘱澈儿以后一切多听舅舅的教导，想来便是澈儿有失孝顺亲近，舅舅这些年恐是对澈儿不甚欢喜。”

　　沈清河摆手止住了宁远的话头，有些无奈道：“澈儿，这些年舅舅对你们姐弟确实疏于爱护亲近，但看着你长大你的性子唬你父皇还算勉强，你既叫我舅舅，你既到了这府上，于我于你不管血浓于水也好还是势在必行也好，你就直截了当吧，就如当年你母后一样。”

　　沈清河在周文卓对沈悸安逼婚这件事上既然已经决定向皇帝挑明，其实那日出宫之后就已经想通，逼不得已的选择下，除了选宁远又能如何呢？

　　虽然宁远给了沈府与周家解除婚约这个见面礼，沈清河向来清高，断是不想自己爱女的婚事还靠别人来帮衬的，哪怕宁远是外甥女，但到底没有选择推辞的机会只能这样硬受下了，虽然心里不太好受用，但也没办法不下宁远铺的台阶，何况他早晚都要走这一步的。

　　宁远心里暗道，难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么？不禁一时有些挫败，本来明明顺其自然的事情倒让自己平添了功利的色彩，心里对这个舅舅也是有些着恼，这些年端着架子不冷不热就罢了，难不成他还能在这淌浑水里作壁上观？

　　再则舅舅提及母后仍然顾念兄妹之情，可又带着一股勉强的意味，难道这其中当年另有什么故事？宁远一时来不及细想，暗自一咬牙，心道实在不行就只有苦肉计了，反正到底是亲舅舅。

　　宁远一撩宫装裙摆，端端跪在沈清河面前，沈清河无奈道：

　　“公主自是聪明绝顶的人，舅舅已经给殿下说明，殿下有何吩咐直说无妨，不管你和景昭如何争斗江山社稷始终是根本，只要不做杀鸡取卵的事，舅舅自然会办，殿下若再如此，岂不是诚心让舅舅心中不安？”

　　宁远又兀自长跪不起，待沈清河几番搀扶，这才起身，当下将后事拣要紧处说来，又免不了几番闲话亲近，约莫费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出得沈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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