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沈湛风

55、少女初识愁滋味

　　这场雪下了一整夜又大半个白昼，到第二日快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了。京城大街上各个店铺住家都有人忙活着清理各家门口的积雪，一队衣饰华贵威严肃穆的车队出了宫往城东驶去，马蹄踏在清扫出来的青石板街面清脆作响，不时这队人马便停在了高大巍峨的周府门坊前。

　　听完马车外属下的回禀，车厢内悦耳磁性的声音轻笑一声，宁远饶有趣味地叹道：“看来周尚书这两日心情还不见好啊，竟打发个管家就算是为本宫迎门了。”

　　“可殿下并没有生气不是？”熊公公笑嘻嘻地道，一边伸出手臂搭着一只戴着软皮手套的手，宁远从车厢里钻出来，淡然道：

　　“按理说，他虽是二品，但好歹也是现今皇后的亲舅子，倒是不必亲自在门前候着本宫这种虚高一阶的公主的，更何况，本宫今日去，也算是赔礼道歉的不是？”

　　说话间便已进了周府，满目璀璨灯火衬得一路府中庭院景致在漫天雪地里美不胜收，但似乎往来仆从面色阴沉府中气氛抑郁。

　　宁远进得周府正厅，周重泰阴沉着脸色勉强牵了抹笑容，皮笑肉不笑道：

　　“宁远公主金枝玉叶，这般大冷天里莅临寒舍，不知有何差遣？”

　　宁远神色恳切道：“宁远是明白人，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虚情假意，周尚书眼下对本宫颇有不满也是常理之中，驭下不严乃本宫之责，本宫何来差遣之理，此番是登门领罪来了。”

　　周重泰“呵呵”几声冷笑，讥诮道：“公主殿下倒是言重了，您是皇上宠爱至极的大公主，用不着把区区几个大学士这脏水往您身上揽。”

　　宁远面色不改，微低着头道：“周尚书倒不用拿圣宠挤兑，这天下谁不是皇上的臣子？父皇此番因殿前大学士院龙颜大怒，宁远是不得不亲自来向周尚书赔罪。”

　　周重泰眼里闪过疑惑，不以为然地笑道：“公主不必唬我，为了几个大学士，皇上怕是不至于。”

　　宁远眼光深沉，泄露出一丝无奈和酸楚道：“周尚书眼光过人，为了几个大学士确实不至于，但因此影响到了皇后嫡皇子，这恐怕便是逆鳞了。”

　　周重泰脸色稍缓，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不动但声音里仍藏不住露出一丝倨傲来：“公主也是敞快人，既然心不甘情不愿，那不知公主又准备怎样向在下赔罪了？”

　　宁远不自觉叹了口气，有些艰难道：

　　“两年前父皇令本宫在殿前大学士院行走，本宫一直苦心经营，没料到总是运气差了一点，今日出了这档子事，那几个大学士自然是按律法流放发配处理，只怕吏部也会对大学士院众人严加考据彻查，这活脱脱至少去了本宫半个殿前大学士院，周尚书，这个赔罪，宁远有诚意吗？”

　　周重泰捻着花白的胡须，没有看宁远，心里左右盘算道，宁远深得皇上宠爱，自然是与她处处讨得皇上欢心有莫大关系，听她话里的意思，皇上为景昭迁怒殿前大学士院必然不假，但是真正要想大动学士院，宁远若有心在皇帝面前周旋，皇帝也未必就会雷霆手段，那她如此弃车保帅，到底为了什么？

　　一念及此，周重泰轻笑道：“依公主这么说，您这半个学士院倒像平白送给皇上撒气用的？”

　　宁远挺直脊背，一股天生的皇室贵胄矜傲之气毫不掩饰，薄唇轻勾，意味深长道：“这天下是父皇的，做儿臣的，能稍微体贴父皇一二，那便是有幸尽到孝道了，你说呢，周尚书？”

　　宁远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惊疑地长长“哦”了一声，有些狡猾地玩笑道：“不对，周尚书，要照您刚才那么说，半个学士院白白给父皇撒气，这不等于说父皇是个恣意好恶不明事理的——”

　　“臣并没有这么说，公主不可诛心！”周重泰急道。

　　“周尚书不必紧张嘛～宁远是来赔罪的，又不是来问罪的？”

　　宁远嘻嘻一笑，双手放在背后，有些悠然地来回踱着步子，看着周重泰一脸被戏弄的愤怒却又没有由头发作的样子越发笑得开心，半晌叹气道：

　　“周尚书，其实对于这付诸两年心血的学士院，本宫也是心疼得紧呢，可惜——”，宁远面有愤色，咬牙不甘道：

　　“本宫终究不是皇子，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女，否则，以本宫的才智又岂会落到以军功正一品堂堂公主之尊，到你周府被个管家迎门的境地？”

　　周重泰一阵哈哈抚须长笑，一团和气地笑道：“公主殿下智勇无双，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做人哪能事事顺意呢？”

　　宁远眼神冰冷凛冽，和周重泰对视半晌，忽然嘴边一抹嫣然笑意，轻轻道：

　　“宁远确实心胸狭隘了，听周尚书此话，想必令公子如今境况，周尚书倒没有多么介怀。”

　　“你！！！”周重泰怒目圆瞪，手指着宁远一时气得胡须颤抖。

　　“起驾回宫，周尚书不必送了。”

　　身后是周重泰重重的一声怒哼，刚走出几步，便传来几声清脆的杯盏破裂之声，宁远将脸埋在大氅的狐裘领子里，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城中的映日醉酒肆里，何夕和林飞霜已近酩酊大醉。

　　这家酒肆坐落在京城正中的繁华地段，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因为是附近最高的楼宇，每当落日西下，夕阳余晖正好照在高挂的金漆门匾上，所以取名“映日醉”。

　　今日午间，何夕睡醒了懒觉便巴巴地往沈府赶来，正遇上林飞霜闹着要回翠微门，沈悸安有心想留她在京城多住些日子，林飞霜却酸里酸气道：

　　“现在你和何夕也好了，周文卓出了这档子事就等着皇上下旨解除婚约，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我出来这么久，也该回翠微门好好练功了！”

　　沈悸安只得无奈地沉默，按道理现在一切都很好，林飞霜应该开开心心在京城无所顾虑地游玩才对，但沈悸安知道，正是因为一切都很好，要强的林飞霜才觉得自己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最重要的是，看到自己和何夕你侬我侬，林飞霜心里不快活吧。

　　何夕看了一眼沈悸安，给她使了个眼色，神神秘秘道：“我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了，要不，我试试？”

　　沈悸安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头，就见何夕冲林飞霜道：“林飞霜，我觉得吧，走倒是没什么，好歹让我尽下姐夫之谊，请你喝一场呗？”

　　林飞霜先前还阴郁的脸上扬起促狭的笑，拿眼瞟了沈悸安一眼，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就见沈悸安冲着何夕嗔怒道：“谁要嫁给你了，真是不害臊！”

　　何夕嘻嘻一笑，也不管沈悸安，冲着林飞霜挑眉道：“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哼，当然得喝，反正也喝不穷你，本小姐要去京城最好最贵的酒楼！”

　　于是二人从午饭过后便一直喝到了雪停，又喝到满街灯笼逐一点亮夜幕垂垂的掌灯时分。
　　两人都有些醉了，说了那么久的话，早也没有丁点儿生分和顾忌，何夕一只手撑着腮帮子，一边戏谑地懒懒笑道：

　　“我说飞霜，你这是失恋了。”

　　林飞霜斜睇了她一眼，继续喝着上好的竹叶青，懒得争辩了，酒劲上头，似乎心气也跟着软了下去，懒懒道：

　　“失恋？你们那个世界的说法？”

　　何夕和林飞霜喝酒闲话了大半天，自然是把什么该抖尽的都一股脑儿说了，林飞霜性情跳脱之人，向来不拘泥陈规小节，再说了既然沈悸安都信了，她也觉得何夕拿这种事儿编故事也不带编这么溜圆的吧。

　　林飞霜嗤笑了一声，自嘲道：“这不叫失恋，如果你和悸安分手了，那才算失恋！”

　　“哎，我说你，别乌鸦嘴啊！我怎么觉得你的育文公子，倒像是个富贵人家飞扬跋扈的大小姐女扮男装的？”

　　林飞霜俏脸一红，“啪”的一声将酒壶重重放在何夕面前，抬眼道：“喝了！给你漱漱口！”

　　“哎，你不觉得吗？哪有大男人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害怕抛头露面的，而且还那么粉雕玉琢的？”何夕突然兴奋起来，两眼放光，酒劲也去了一半，激动得哈哈大笑道：“林飞霜，哈哈哈哈，你不会也是拉拉吧？！哈哈哈哈～”

　　“你滚！！！！水育文才没你这么娘炮呢！！！”

　　“哟，急什么？看吧，这大半天了，你终于承认喜欢他了？”

　　“我哪里有！！！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假男人！！！”

　　何夕一边屁股在板凳上挪来挪去，躲避林飞霜飞来的拳脚，一边笑得喘气，蓦然趁林飞霜一个不备，将她腰上挂着的玉佩一把扯下来，就着雅厢里的烛火细细查看起来，忽而惊疑地“咦”了一声，玩味地笑道：

　　“林飞霜，你这玉佩被水育文抢去了一年？你仔细看看没有？你家水公子，对你分明有意思嘛～”

　　林飞霜拳脚顿时消停下来，脸上泛起一抹分明不是酒意的潮红，有些怅然地坐下身子。何夕将玉佩放在她面前，林飞霜看着那玉佩，没有说话，她这几日玉佩不曾离身，何曾没有细细拿在手里看过？

　　那玉佩刻着六角霜花图形和她名字的那一面，分明比另一面更加圆融滑腻，一看便知，那是手指时时摩挲的结果。

　　林飞霜发现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心旌神荡过，可是，如果水育文这样时时念着她想着她，为什么又会一记飞箭就把玉佩还给了她，明知道她一直在找他，他却故意不见，一张纸条就将所有一笔勾销？

　　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辗转反侧，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百思不得其解，又酸又苦的愁滋味和满腔的失落，不甘，怨愤让她这几日来受尽煎熬，又总是看到何夕如何对沈悸安，总想到水育文如何对自己，加之看到二人情意缱绻，心里不免更加酸涩烦闷，这才是她逃离京城的原因吧。

　　林飞霜大抵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一种她明白不了的情绪，叫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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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想说，宁远公主，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林飞霜吗？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