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沈湛风

41、雪球（3）

　　宁远开心得像个孩子，心满意足地挥动手中筷子，挑父皇喜爱的菜，夹在他碗里。

　　景崇笑而不语，心里暗叹，宁远再聪明，到底还是个孩子，是他心爱的小女儿。

　　父女俩不时言语几句，晚膳和乐融融，宁远一副乖巧柔顺，自是深得圣心。

　　席间景崇将沈清河抛给他的雪球讲给宁远听，想听听宁远有什么看法。宁远来时已打定主意，对于景昭只需以退为进。今日借机已经得到父皇对于自己婚事的承诺，见好就收是最好。

　　言多必失，方才父皇任凭自己长跪不起，怕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太过聪明，但如果一味迂回避重就轻，父皇又会觉得自己在敷衍搪塞，必又会觉得自己心术不正，仔细想想，便回道：

　　“父皇既然问儿臣这件事的看法，那么儿臣自然会站在父皇的立场考虑，这件事因为关系到表姐的名声，所以不好摆在明面上来处理，”

　　宁远停顿了一下，见父皇听得认真，继续道：“于私，沈氏是母后娘家，悸安是我表姐，其实父皇心里也是会偏向沈氏，对吗？何况，这件事周重泰父子确实做得太过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皇重情重义，可真的有必要如此在意一个臣子的情绪？”

　　皇帝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宁远与之对视，没有丝毫退缩道：“父皇爱屋及乌，可就是母后，曾经又何尝不是处处为父皇着想，不曾让父皇为难？”

　　景崇眼神闪烁，避开宁远笃定的目光，语气颓唐，似有不甘地感慨道：“可如果不能给沈氏一个交待，朕，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啊，如果不给周重泰一个足够的警告，朕怒火难消！”

　　“父皇既然已经答应沈氏解除婚约，其余的事，又何必急在一时？”

　　“哦～”，景崇语气中带着半信半疑，下巴微微一抬，示意宁远说下去。

　　宁远低眉垂目道：“父皇，敲山震虎，难道不是您想什么时候敲就什么时候敲吗？”

　　景崇那道深邃的目光盯着宁远好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半晌笑声停歇，景崇慨然道：

　　“宁远，你真的长大了。”温润但有些苍老的声音里有欣慰，又仿佛带着巨大的失落。

　　走出御书房，夜色深深，已是快到亥时。

　　京城位于北方，眼下是深秋，白日里有太阳尚不觉得寒冷，宁远素来习武身子好，是以穿的单薄，听闻召见的时候也没有加衣服便赶过来了，现在站在回廊上，秋风穿堂而过，单薄的衣衫连同瘦削的身子仿佛秋风里的落叶，嘴唇都冷得发青了。

　　宁远却像是浑然不觉，依然脊背挺拔，脚速不变，任凭秋风包裹着自己，慢慢往坤宁宫走去。

　　其实，谁会喜欢寒冷的感觉呢？她小的时候特别怕冷，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甚至有些迷恋这种寒冷的感觉，因为冷会让一个人清醒。

　　只有清醒才会保持聪明与警惕，才可以让自己仔细思考很多东西。冷也会让人别无选择，逼出生命力的疯狂和决绝。这里是皇宫，即使是冷风，也经过了层层宫墙的迂回阻挡，这样的冷又算的了什么呢？

　　没有在最北的边境待过，何以言什么是寒冷！那皑皑白雪，冰封千里，即使带上手套握着军刀的手柄，依然冰冷到刺痛手指骨节，那沉重而冰冷的盔甲之下，几乎连自己的体温都感觉不到，士兵的鲜血冻成红色晶莹的冰块，耀眼夺目，如红宝石般闪耀着生命的光泽。

　　没有退路的时候，往往离胜利很近了。

　　所以她永远记得那是怎样的冷，只要一想到雍谷关，她就会立刻清醒，“宁远”这个封号有多么来之不易，两年前重新编制的那五万雍谷军是付出了她多少心血。夏朝因为历来子嗣稀薄，不是没有出过有政治才能的公主，但是，不管如何，这天下终归是父权父权男权的天下！

　　其实她是明白，父皇是时常遗憾过她是女儿身的，不过，她也只有曾经脆弱的时候偶尔感叹过，自从十四岁那年决定了今后要走的路，她便再也没有因此困扰过。

　　既然无法改变自己，那不如决定改变世界。

　　她仍然记得十四岁那年，因为一个人单纯而决然的相托，自己的脑中闪现过这句话的时候，带给她的震撼。她站在皇城宫墙之上，脚下是京城一片繁华灯火，雕梁画栋鳞次栉比，远处千里江山在暮霭中层层叠叠，如写意山水漫延开去。

　　这就是江山，这就是天下，这就是让她的胸腔膨胀鼓荡，终不会冷却的炙热！

　　宁远念及此，胸中的灼热又滚烫起来，她干脆停下脚步，任秋风再把自己吹冷一些。

　　谢太师曾告诫过自己，要懂得藏锋。今日看来，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景昭其实有的只是小聪明，但也不算笨，偏偏周皇后和周重泰都是急功近利的人，以为招揽很多人就可以壮大自己的声势？呵呵，他们都太不了解父皇了，父皇是多么聪明而多疑的人，动作越大，父皇只会更加决定重创于他。

　　谋臣不可多，多了便自己拿不定主意了，更何况，遇上周重泰这种又狠又急的舅舅，景昭现在肯定气得牙痒吧。

　　宁远一直很清楚，和景昭的输赢是其次，最首要的是要博得父皇的圣心。他们想要争夺的，不是属于他们的，那是父皇给的。

　　而父皇是个矛盾的人，他喜欢聪明的人，却会怜惜弱势的人，他想要一个孩子足够优秀继承他的江山，又难以避免廉颇老矣青胜于蓝的沮丧和忌惮，他不想两边骨肉相争，又希望继承者在竞争中得到磨砺。

　　怪不得谢太师曾给她说过，切记藏锋！

　　其实在沈悸安去幽州之前，安插在周府的眼线就已经证实了她看到的端倪，那时她便在计划。

　　沈清河太正直了，这个舅舅，她曾经两次借由过节拜访，沈清河对她的暗示全然不理，她猜到沈悸安推迟了两年婚期，应该是沈清河本身不想涉入党争，更加不想拿自己心爱的女儿的幸福掺杂其中，至于沈悸安，她多少有些了解，周文卓应该不算是她的如意郎君。

　　但是这些都只是猜测，尤其这件事最关键的变数在于沈悸安，她没有把握猜准沈悸安究竟会如何选择。作为一个女子，最好的结局貌似应当与周文卓成亲，但是，沈悸安会是这样委屈成全的人么？

　　宁远决定赌一把。

　　所以只能眼看着沈悸安跳进火坑，如果选择没有真凭实据的提前善意提醒，又有什么用呢？打草惊蛇不说，毕竟人家有婚约的，怎么保证沈悸安会相信她呢？

　　况且，一定要有足够大的原因，才能震撼屹立不动的沈清河。她正苦于没有契机，这场输了是原本注定，运气好赢了是意外惊喜的赌博，对宁远而言，丝毫不需要犹豫什么。

　　但她没想到意外惊喜有如此之多！

　　本来打算如果沈悸安选择玉碎，她便安排营救，谁知道竟然横空牵扯进来远拓侯府，让她如何不喜？

　　而今日又得了父皇关于婚事的承诺，又是一喜，可谓是一箭三雕！

　　但宁远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之前她处处隐藏韬光养晦，这件事之后，谁都知道她得了这三大好处，一来景昭只怕再难对她掉以轻心了，二来，父皇又岂不会算？

　　她虽然在父皇面前竭力回护景昭，只怕父皇会觉得是她故意以退为进，终究太过聪明吧。
　　哎，看来雪淑妃说得对，父皇不仅是皇帝，父亲，更是一个男人，撒娇示弱，恰当的时机做个乖巧可爱的女儿便是最好的！

　　御书房内，刘公公给皇帝端上一盏茶。

　　“皇上，现在已是亥时三刻了，您也该歇一歇。”

　　景崇抬起头，带着一丝无奈的愠怒，叹道：“朕哪儿歇得下来呢，这还有这么多奏折没看呢！”

　　“哎，皇上勤于政务，也要爱惜龙体啊，您之前不是将军机处的奏折都让宁远公主初阅过一遍了么，怎么还是这么多奏折，老奴看着真是心疼！”

　　皇帝接过碧玉茶盏，刮着杯沿，呷了一口茶，低头凝思了片刻，叹道：

　　“宁远是让朕放心呐，要是昭儿能像他姐姐一样，朕就更放心了！”

　　刘公公笑呵呵垂首道：“大皇子还小，慢慢学，将来必定像宁远公主一样为皇上分忧！”

　　“学？”，景崇挑起眉毛，面有怒色，“只怕还没学好，早就学坏了！”

　　“这好端端的，皇上哪儿又生气了呢～～都是老奴多嘴了！”

　　景崇将茶盏放下，也不看刘公公，吩咐道：“去给朕把大皇子叫来！”

　　“是，皇上！”

　　刘公公躬身垂首退下，转身往御书房外走去。

　　景崇看着刘公公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眼看刘公公将要跨出门去，又道：

　　“你回来，不必去了。”

　　刘公公有些疑惑，但自然是不敢多问什么，皇帝的心思岂是奴才擅自揣度的？

　　皇帝的脸在满室灯火中平淡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景昭，虽然你比不过宁远聪敏，但到底是朕的儿子，这次朕暂且放过你，只愿你，不要太笨才好！

　　朕不在明面上警戒你，但愿你自己有所觉悟，如若不然，朕可从来不喜欢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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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三章终于完了，小天使们，我基本把景昭，景崇，宁远三个人的政治性格铺垫清楚了吧~~~ 这样我写起来会轻松一些，因为一旦人物性格鲜明之后，就是让他们自己发生故事了~~~咳咳~~~
宁远腹黑，我喜欢~~~~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应该是宁远了~~~但是宁远也不会是完美的，任何人都会有缺陷，并且缺陷可能会严重影响到她以后的发展生涯~~~
期待明天吗？？？哈哈哈
明天本文一章大船戏，本宝宝也是尽了洪荒之力，没有写脖子以下的地方，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