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有姝色》山河念远

3、第 3 章

　　庆历十六年春，安城。

　　魏国公夫人穆氏身边的小丫鬟霜儿自正院听雪堂中奔出，一路急晃晃撞了好些巡夜的婆子，惹来一阵咒骂。三五个粗使婆子仗着喝了点酒，也不将眼前的黄毛丫头放在眼里，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便掐着腰怒骂：“瞎了你的狗眼，敢撞你奶奶我。”

　　七八岁大的小丫头，却并不含糊，同样虎着一张小脸，牙尖嘴利道：“老虞婆快散开，要是误了秋碧姐姐吩咐的事，我看你们怎么办。”

　　秋碧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平日里素来得脸，偏偏行事又严厉，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府中的丫鬟婆子们莫不怕她几分。几个醉醺醺的婆子们刹时清醒了几分，待看清眼前插着腰指着她们骂的正是夫人院中的霜儿，面上哪还有刚刚的嚣张，争着抢着陪笑道：“是婆子们有眼无珠，霜儿姑娘是要奔哪儿去？让我给姑娘举灯吧。”

　　霜儿手上提着个小巧精致做成兔子形状的灯笼，才瞧不上婆子们手中的大红灯笼，小脸一撇，便跑了。

　　夜色深沉，弯月如钩，浅浅月光倾泻而下，将汀兰院映照得如梦似幻。霜儿一路奔至此处，好险没跑断了腿。院里认得她的二等丫鬟问芙看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好险都要站不住，便问她，“你来干什么？可是夫人那边有什么事？”

　　霜儿急得满头大汗，伸着脖子往里望，“问芙姐姐，快请小姐去听雪堂，夫人她，她发动了呀。”

　　时隔多年，夫人再次有孕，且怀的还是双胎，无论是小姐还是国公爷俱都重视得很。二人并不敢耽搁，问芙带着霜儿去了院中的东暖阁。

　　安城位于北地，素来苦寒，即便是眼下这春日融融的四月光景，谢炜彤也是一直歇在东暖阁中。问芙带着霜儿来回话的时候，她尚且还没有入睡，只是披了件外袍歪坐在床上。母亲的产期就在近几日，大夫再三嘱咐要慎重，谢炜彤这几日便一直都睡得不怎么好。

　　而正心慌无措之际，便听见了母亲正在发动的消息。谢炜彤急忙下床，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立刻便有人答道：“已是亥时了。”

　　主子要起身，汀兰院里一时之间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两个大丫鬟之卉、之兰手脚利落帮她穿上衣裳，吩咐其余的人留在院里，谢炜彤便带上之卉和霜儿往听雪堂去了。

　　上一世，母亲自生下她后便伤了身子，多年间从未再怀上过。而今，许是上天垂怜，这一世他们一家提前来到安城，恰逢杏林圣手林章禾云游至此，父亲三顾茅庐去求诊，方令其应允此事，答应听母亲看诊。大半年前，母亲彻底大愈后没多久便传出好消息，一家人均是高兴不已。只是双胎虽好，生产时到底比一胎要更难为些，且母亲已近三十，这其中的风险也就更大了些。种种难处，令谢炜彤心急如焚，黛眉深皱，芙蓉面上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

　　谢炜彤领着众人，也不要婆子领路，自己提了个琉璃花灯急匆匆往听雪堂走。夜沉如水，微风拂面。谢炜彤披散的长发在风中轻摇慢曳，点点月光交织在她素白无瑕的面容上，印衬出少女的无双姝色。

　　一路疾行，终于赶至听雪堂时，院子里已经乌泱泱聚了一群人，俱都垂手敛目，听候指示。院落里人虽多，却始终静悄悄的。推开西厢房的门，谢炜彤便看见父亲正屏息站在产房门外。

　　位高权重的魏国公此时双拳紧握，心神俱都放在了产房中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身上，待到谢炜彤唤他时，方才稍稍放松心神。看见女儿眼下的黛色，知晓她怕是熬了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过。心中疼惜，谢靖伸手抚上谢炜彤的脑袋，掩去面上的忧愁，温柔道：“你母亲已经进去了，现在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绾绾要不要先去睡会儿？”

　　知道父亲是怕她撑不住，但眼下的场景又哪里能睡得着。谢炜彤摇摇头，“睡不着的，女儿就在这里陪父亲等着。”

　　谢靖与谢炜彤坐在外室，均屏息静听产房里面的声响。但半响过后，仍旧只听见过稳婆有条不紊絮絮叨叨的安抚声。知道她们在引导母亲产子，但过了这般久却还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谢炜彤不由心慌。父女二人，一个双拳紧握双目圆睁，一个频频探头默念佛经，俱都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正焦急间，穆氏身边的大丫鬟冬蘅提着个食盒进来了，说是稳婆交代准备给夫人的吃食。谢炜彤正苦于不能亲眼见见母亲如何了，闻言便道：“那便交与我吧，我去拿给母亲。”

　　产房污秽，夫人已提前嘱咐过不让国公爷与小姐进去，冬蘅提着食盒左右为难。

　　谢炜彤亦看出她的勉强，知冬蘅不过是听从母亲吩咐拦住她罢了。她一个闺阁女子尚未嫁过人委实不应该进去，但到底还是担心母亲，所以才会强人所难。

　　妻子在里面受苦，谢靖却只能站在外面等待，他当然也想进去看看，但夫妻生活多年，他心知以妻子那爱娇的性格，怕是不能接受他进去看见她失态的情形。但女儿还这么小，何苦累她和他一样在外面提心吊胆。于是谢靖道：“交给绾绾吧，让她进去看看她母亲。”

　　谢炜彤谢过父亲，从冬蘅手中接过食盒，心急如焚地进了产房。产房内，罗汉床四周的床幔已被挽起，四五稳婆围立在一侧，正有条不紊地指导侍女清洗用具，准备热水。而罗汉床上躺着的，是一位年岁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妇，少妇姿容秀丽，双眼半睁不闭，一头乌黑秀发散至枕头两边，未着半点妆容的脸上是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显然是难受极了。

　　而这位肚子高高耸起的妇人便是魏国公夫人穆氏了。

　　这个产房中的稳婆皆是安城内经验最为丰富的接生人，魏国公提前半月将她们请至府中，为的便是让夫人与孩子俱都平安，因此即便经验老道，她们亦不敢懈怠分毫，均诚惶诚恐。其中一个最为年长的稳婆看一眼床上正咬紧牙口的夫人，向一旁侍候的侍女问道：“夫人柔弱，恐待会生产时气力有所不济，现下正应该吃点易克化的食物，方能积攒力气。给夫人准备的吃食在哪？”

　　谢炜彤疾走两步，将手中的食盒交与侍候在一旁的侍女秋碧，便急急扑向母亲床边。众稳婆及下人乍一看见府上未出阁的小姐出现在产房内，也不送她出去，只在心里道小姐孝顺。

　　穆氏已疼得满头大汗，平日里修剪得宜的指甲亦撕烂了用丝绸缎面做成的衾被，勾出了里面细小的白色鹅绒，便连口中的喘气声儿也比往日里的和声细语粗了几分。谢炜彤看见如此情景，差点忍不住要掉泪，但到底明白母亲此时正是危急关头，她又如何能添乱让母亲分神忧心她呢？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再抬头时面上已无半点忧愁，轻笑道：“母亲快快睁眼，绾绾来服侍母亲进食了。”

　　怀着双胎，从一个时辰前折腾到现在，身子越来越痛，穆氏原本已经气力不济，有些浑浑噩噩了。但猛然间听见女儿的声音，便豁然间清醒了大半。谢炜彤慢慢扶着她稍稍起身，秋碧立即将两个大迎枕摞在主子背后。穆氏重又躺好，看着女儿艳丽娇憨的面容，便不忍心十分苛责了，只好假装嗔道：“绾绾怎么不听话？”

　　下人们端来热水，谢炜彤洗净双手，从秋碧手中接过鸡丝面，朝母亲撒娇，“绾绾只是来服侍母亲用食的。”

　　到底是女儿亲手端来的，穆氏再没胃口，也打算吃上两口。只是鸡丝面味道竟然意外的不错，鸡汤清淡，面条软滑，正合她的口味。穆氏自中午饭后便没用过食，这会在女儿的劝导下竟也吃下了半碗。

　　周围的稳婆见夫人晕晕沉沉，原本还捏着一把汗，现在倒也放心了大半。而其中一个机灵的便道：“眼下夫人情况尚好，小姐不如陪着夫人说说话。后面真要用上力气的时候，夫人也不好再说话了。”

　　谢炜彤从善如流，立即便道：“母亲不让父亲进来，父亲在外面急得不行，说是等弟弟们生下来要罚他们呢。”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父亲待母亲都始终如一，即便上一世母亲不曾替父亲生下儿子，父亲亦顶住压力只独守母亲一人。今生重又做回他们的女儿，看见上辈子因为没能替父亲生个儿子而常常遗憾不已的母亲夙愿得偿，谢炜彤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父亲母亲不会再只有她一个孩子，她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今生她会嫁一个良人，和弟弟们一起孝顺父母。

　　想象一下门外正焦急等待的丈夫，穆氏眉眼温柔，苍白的脸上泛起点点红晕，掩唇笑道：“你父亲才舍不得。”

　　谢炜彤有意引开母亲注意力，母女二人温声细语说了半个时辰。后半夜，月上中天时，穆氏的宫口才终于开了十指。此时孩子的头已经能见着了，稳婆们便准备接生了。

　　谢炜彤在穆氏的强令要求下，离开了床边，站到了屏风后。而外室的谢靖在焦急地等了半夜后终于听见了妻子最为响亮的一声惨叫，声嘶力竭的声音里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谢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晚上没有着落的心高高挂起。

　　这样凄厉的惨叫声持续了半个时辰，方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中掩去。谢炜彤擦擦脸上的泪水，听见稳婆朝父亲道喜。

　　“恭喜国公爷，夫人生了两个小公子，母子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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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病秧子没有出现，不过小天使们不要担心，这个男主不会很晚出现的。
向每一个评论收藏的小天使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