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千夜》一方豆腐

19、第十九夜

　　好容易就是出发的日子。皇宫大门前，宫廷禁军侍卫整齐列队，左右站开。鎏金銮驾前是京畿御林军，另有数十御前侍卫骑马随行两侧，后面还有随行大臣太医宫女太监、粮帐食具等路上所需用品的运输队伍。
　　千夜不禁感叹：好一个皇家气派，难怪人人想要当皇帝。这样上街，肯定得封路兼全民回避，真是扰民。不过想深一层，那个当皇帝的不是这样，起码这个皇帝没有要人修运河拉画舫。
　　千夜与懿上了车，车队便浩浩荡荡出发。千夜掀开窗帘，看着渐远的皇宫，百般滋味在心头。千夜探出头去看了周围，两旁小贩不见了，老百姓都退到一旁，朱雀大街仿佛变了个样，也不知道是到了城中的哪儿。千夜转回身去，见懿神色轻松，笑道：“感觉怎样了？”
　　“嗯，还好。”
　　“还好而已？我看你是高兴得不得了吧。”
　　“也算是吧，第一次出宫，有点兴奋。”
　　“能出去走走我也很兴奋。懿你知道吗，以前，每年暑假寒假爷爷都会跟我出去旅行。可是最近爷爷身体不好，也就没有去了。”
　　“别想了，你一定能回去的。”又是“回去”，每当懿想起千夜要回去，他便觉得心绪不宁，就像是心里面有什么被抽空了一般。有千夜在身边的日子真好，她会亲手给他做饭煮粥，虽然只是清淡的菜粥，却尤胜山珍海味；她会给他做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点心，形状新奇味道清甜，齿颊留香。千夜还会是时不时说一些奇怪的话，随是听不懂，却很有趣；他常常会听见她在自己的院子前唱一些调子很奇怪的歌，没有听过的语言，也就不知道那些歌词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但是千夜却唱得朗朗上口。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午夜的风，轻轻的、悠远而宁静。
　　“千夜，你能唱歌给我听吗？”
　　“现在？”
　　“嗯，我想听你经常在院子里哼的小调。”
　　“我经常在院子里哼的小调？”他都听见了？哦，偷听！
　　“那个小调……感觉像春风吹过山林，又像躺在蓝天碧云之下闭目冥想……”懿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千夜却依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小调。
　　要知道她在院子里哼过的歌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他这样形容，她怎么可能知道他说的是那首歌。“既然你说你经常听见，那你哼两句来听听。”千夜玩意顿起——说实话，她也想听听懿的歌声。
　　“这……我想想……”懿闭起双眼，口中念念有声，随后便是断断续续哼出几个调子。先慢后快、抑扬顿挫，如清风掠过草原，撩动起一波又一波的碧浪；又像是精灵在花间舞动，轻盈灵动。
　　千夜没有做声，任由懿哼下去。小调在懿的脑海里渐渐清晰，懿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状态，忘我地哼着千夜的调子。
　　“这首调子的名字叫‘与我同在’，是一套动画电影的主题曲，外国人写的。”
　　“动画电影？主题曲？”
　　“就是戏剧，主题曲就是这部戏里面最重要的歌。它还有歌词的，不过那是日语，唱了你也不知道。”
　　“没关系，你唱，我想听。”懿投来灼灼目光，千夜心道她是跑不掉了。清了请喉咙、坐直身子，千夜开始咏唱这首她百唱不厌的歌——
　　我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唤
　　时常想做个教心灵跃动的梦
　　纵有数不尽的悲伤
　　我确信能在那方遇见你
　　重复犯错的旅客
　　至少也看见到青空的蔚蓝
　　即使前路茫茫无尽
　　我的双手仍拥抱着光明
　　告别的时候……
　　静下来的心——千夜没有再唱下去。
　　告别的时候静下来的心？说来容易，到了真要说再见的时候，又有多少人的心能静下来？平静了许久的心，一旦动了，便再难以静下来。
　　“千夜，你怎么了？”但见千夜暗自神伤不再做声，懿便想定是歌词里面提到了什么让千夜想到家乡的事情。
　　“没什么，只是……忘记歌词了。”
　　“忘了就忘了吧，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路程远着，你若是累了就躺下休息一下。”
　　“我还好啦。倒是你，累吗？”
　　“嗯。虽然最近都只吃你做的菜粥，可不知为何，我感觉身体比以前好了些。”
　　“这当然。你身子本就不好，容易累。人累了也就没什么胃口，让你吃山珍海味那些味道浓烈的东西，你自然吃不下去。而且营养也不均衡。吃东西就是这样，不是说最名贵的就是最好的，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层道理，你懂得真多。”
　　“很普通的常识，小学生都知道。”
　　“千夜，你那边的女子，都像你这样聪明吗？”
　　“不，我们那边，就数我最聪明。”千夜故意摆出一副自大狂的模样，调皮可爱。
　　“千夜，跟我说说你们那边的事情好吗？我想知道，你一直都生活在一直怎样的世界里。”
　　“嗯……”千夜犹豫了一瞬，笑道：“好吧，让你知道我风大小姐的厉害吧。”千夜又整了整坐姿，靠在懿身上盘腿而坐。“我生活的国家，有着五千多年的深远文化。从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女娲的女神……现在，我所在的国家里面没有皇帝，国家的大小事情，都由人民代表大会来决定……”
　　从神话历史到国家现状、从世界格局到国际关系……千夜一点一点向懿讲述一个他完全没有概念的世界。懿无法想象一个由人民来共同主宰的国家，更加无法相信有一样跟花瓶一样大小的武器能瞬间毁灭一座城市。千夜的世界里，人不但能在天上飞而且能飞到月亮上去；在千夜的世界里，人可以相隔两地却也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在千夜的世界里，就算把心脏挖出来，人也一样能活下去……一切都太神奇、太不可思议。
　　“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太快了？”
　　“好神奇，千夜生活的地方……真想去看看。”
　　“是啊，真的好神奇，单是电灯，就让人对爱迪生感激不尽了。”
　　“千夜，你想回去吗？”
　　“想，而且我一定要回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回去。”千夜躲开懿的目光，说出口不对心的话。
　　“对不起，千夜。”
　　“为什么又说对不起？”这家伙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你，其实，天巫女的信物，不只一件。”
　　“什么？！”
　　“磐给你看的是项链，但其实，当年天巫女留下的信物有两件，一件是磐给你看的项链，另一件……在我这里。”懿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锦囊。巴掌大小、紫红色的锦缎做的，正反两面分别绣着象征长寿的松柏与白鹤。“父皇一直相信天巫女的信物有神力庇佑，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时刻带在身上。
　　千夜激动得有点发抖，双手颤抖着接过来：“天巫女的信物……”
　　“求求你，千夜。求你陪我到最后，可以吗？”
　　“到最后……”
　　“就算不能到最后，起码也等这次南行回京……求求你，千夜。”懿突然抱紧千夜，千夜从没想过懿竟然也有这样的力气。她被圈在懿的怀里，不能挣脱，也不想挣脱。
　　“我答应你。”千夜双手贴上懿的后背，收紧这一刻相拥。

　　南行队伍依旧按照既定路线前行，走到一个名叫引凤台的地方，其实就是京城南郊六百里外的藏山的一处山腰。由于这里是一个天然而成的平台，传说凤凰飞累了便会在此停息，于是附近的百姓便把着命名为引凤台。
　　晓月忽然道：“皇上，听说这个引凤台地处山腰之上，能俯瞰山下城镇村落，视野极佳。难得到这儿一趟，我们下车走走好不好？”
　　“嗯，爱妃把这引凤台说得如此妙，下去一看又何妨？喜公公，朕要下查看看。”
　　前头的领队接到喜公公传来的懿旨，大手一挥，止住车队的去势。
　　听见外头车夫勒马叫停，千夜轻轻动了动身子，离开懿的怀抱。“发生什么事了？”懿稍稍提高声音问道。
　　外头申公公见车已停稳，便掀开门帐，与懿道：“殿下，皇上想要下车看看周围的景色，殿下也下去走走吧，这儿的精致真是不错呢。”
　　“千夜要去吗？”
　　“嗯，在车上坐这么久，我腰都硬了，下去走走运动一下也好。”于是便拉了懿的手，双双下车去。
　　申公公先下了地，本是要上前撑扶的，可千夜未等申公公上前，便径自提起裙摆跳了下去。申公公惊魂未定，又见千夜已经伸手扶了懿下来。
　　“殿下小心，让皇上见了，要降罪奴才的。”申公公从旁边的小太监手上接过两件紫貂毛裘，递与两人。
　　“这车有多高，看你紧张得……懿，我们过去那边。”好久不见这般宽广的天地，千夜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懿，我们到那边去看看。”说着千夜拉了懿的手就往崖边跑，申公公又是一大惊，赶忙跟了上去。
　　“懿你知道吗？我家别墅那里也有这样一座山，山上也有这样一个平台，不过我们那边的是人工开的，也没这里开阔。”千夜深呼吸一下，迎着风。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壮观的景色。之前一直在宫中，外面的事情都是叔叔告诉我的。他说宫外的世界天高海阔，有望不见尽头的大海、也有看不见边际的草原、更有攀不到顶峰的高山……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
　　“原来，我们聪明无双的长皇子殿下也有不晓得的事情。”
　　“天下之大，我不晓得的事情多了去。”
　　“你说得对。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就是这个道理。”
　　皇上在里头远远看见两人肩并肩站着，苍天之下峻岭之上，几许云雾环绕，更胜牛郎织女相会鹊桥。
　　“爱妃，你看那两个孩子，哈哈，你说明年朕能不能当爷爷了？”
　　“是，肯定能当上爷爷……看您乐的。虽不知道懿儿心里怎么想，可这公主定是喜欢上我们懿儿了。只要我们多劝说劝说懿儿，好事一定能成。”
　　“爱妃说得对极……”这头皇上的话没完，那引凤台后面便传来轰隆一声，脚下随声一震。
　　“皇上、娘娘，快退到山里去。”喜公公连忙引皇上离去，那头申公公也是立刻想要上前，怎料小腿忽然一紧，身子失了平衡，直勾勾就往地上倒。
　　接着竟是一声巨响，引凤台又是一阵震荡，随着地面裂开一道裂缝，引凤台延伸在空中的一半眼看就要往下掉。“千夜！”懿大惊，脚下怕是站不稳了，他搂紧了千夜，一手还护住她的后勺。
　　“快往回走。”千夜大声叫喊，可却没有丝毫动作。事发突然，千夜早就吓得胆战心惊。她总想往回走，可双脚却是灌了铅似的死死钉在地上。“懿……”
　　“殿下！”后面传来许多人的声音，只是懿已经听不见了。惊恐战栗笼罩在两人的周围，懿不怕死，他怕失去千夜。
　　“千夜、千夜！”懿连连唤了几声，却不见千夜回应。
　　千夜双手收得更紧，在懿的怀里，千夜瞪大了双眼，一言不发。我会死……我会死在这里……不要……
　　爷爷、懿……我不想死……千夜心中呼了千次万次，却听不见懿在她耳边不停唤着她的名字。
　　脚下终于失去了支点，两人不自觉退了一步，还是无法逃离厄运。懿一个踏空，再也承受不住千夜，腰一软，两人一同往后倾。
　　“懿！”皇上高声叫喊的声音在空中散开，他的面容在懿的前方远远掠过，懿在他的眼前掉落了百丈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