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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土花碧 篇起 ...

  •   『土花碧』篇起

      朱门锁,锈春光,情不忍休几思量。

      穆族临宁皇城里的六间宫殿已经紧闭了十余年。

      其中精巧的回廊,讲究的摆设彰显着这里曾经所居之人的不凡身份,而院里草木已深,青苔爬上湿墙,一切传奇都在这里消磨成尘土,辉煌终成过往。

      偶有老妪经过,麻衣粗布的宫装,踽踽行在长巷,只偶然抬头,看宫门匾额上已然暗淡的烫金大字――鹤喜宫,早已混浊的双目也已无任何波澜了……
      十年了。

      山上多是闲日,枫山这种人烟罕至之地尤其如此。

      枫山六年一开山,迎得是山下问道之人,以九九八十一天为期,求得是返璞归真之意。不开山的日子,本着对枫山的敬意,山下人也不敢叨扰,与其说是清修,还不如说是隐居。

      这一阵,山上的桃花刚刚开尽,枫山上昭榜世人最大的噱头――许老爷子就下山了,去哪儿乐南也不知,听说去寻妻。

      寻妻?淤华公主去世了二十多年了,许老爷子还有妻?俊信张大嘴巴。

      而且是娇妻,小许老爷子十二岁,时人可是奉为一番美谈。

      四十多年前,许老爷子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得憾天动地,眼光也是高上了天,凡间颜色丝毫入不了眼,而造化弄人,机缘巧合之下,许老爷子偏偏跟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成了冤家。

      虽然许老爷子最后被迫娶了淤华公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十余载,直到淤华因病逝世。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许老爷子的最割舍不下的偏偏还就是那个平凡女子,这不刚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许老爷子就去寻了。

      或许这世间终有在爱情面前不自量力的人吧,只可惜有人成功有人失败,许老爷子的娇妻是不自量力的那一个,几经辗转,成了许老爷子心尖尖上的那一个人。

      而窦晏,也是不自量力那一个,已过不惑之年,孑然一身,也孑然一心。

      乐南曾极八卦地去打听,奈何窦晏只挥了挥手,道,不提也罢。

      于是乐南就去翻那本《正熙七年宫廷秘史》,当然也没有什么收获。

      许老爷子出去寻妻已有十日了,乐南觉得窦晏估计是有些艳羡吧,最近十日有八日都呆在书斋,乐南多次路过书斋的窗前,看见窦晏后背朝窗伏于案前,白天像一尊石像,晚上则只见一豆青灯。

      她扭头,对着身边还不到窗棂高的小儿撇嘴道,“俊信,你看窦晏镇日里可真是乏味得紧呀!”

      俊信大口啃着手里的鸡腿,踮脚朝里望了望,扭身在廊中的椅子上坐下,低头专心的啃着,“乐南姐姐也就看江隼大哥不乏味……最近白衣和麻衣频频来往书斋,我听说江隼大哥马上就到枫山了……”

      麻衣,青衣,白衣,褐衣,是四队人马,是特意培养的信使与线人,广布世间。

      其中麻衣多布于北周,白衣则随江隼布于大魏的朝堂。

      俊信能得知那么多消息,是因为窦晏在这方面很少避讳他,有许多次,往往俊信正在书斋温书,信使们就直接推门进去向窦晏和许老爷子禀报情形了。

      乐南正准备细问一番,这时候俊抬头看向天上一牙弯月,忽然叹出与年龄极其不符的一口气,“乐南姐姐,是不是月亮小时候是残缺的,慢慢长大后就会变得圆满了,对嘛?”

      乐南也仰头看向天边弯月,双手撑在下巴上,没由来的惆怅,“阴晴圆缺本就变换不定,圆满……什么才是真正的圆满呢?”

      俊信想了想,将手中的鸡腿大口吃完,光溜溜的骨头向远处一抛,小黄狗便跑过来,嘎嘣嘎嘣地吃起来。

      俊信两手一摊,“这是不是一种圆满呢?”

      乐南正哑口无言,这厢还在想这窦晏的小徒弟还真不是一般人。那厢就看着他晃着两条小短腿匆匆跑了出去。

      乐南忙问,“喂,你去哪里!”

      “我去再拿一个鸡腿!”

      俊信是枫山脚下一个铁匠的孩子,母亲早逝,所以生的皮实憨厚,脸颊常年都是红通通的,一蹦一跳甚得窦晏和许老爷子欢心,后来师从窦晏,三岁上山,如今已经过去四年了。

      窦晏和俊信,一老一少,俩人儿基本上是一种风格,就是他们说的话,乍一听,你觉得你懂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你没懂。过了很久,再回头看,也仍然是似懂非懂。

      次日下午,窦晏终于从书斋里钻出来了了。

      乐南实在想不通,为何窦晏要教授俊信君王之道,本以为窦晏原本身为谋士满腹经纶,如今落魄,只能和俊信这种好糊弄的黄毛小子谈谈君道聊以自wei却没想到,窦晏极其认真,教授之时还偏要她在一边旁听。

      问及何为“昏”何为“荒”何为“淫”之时,俊信跪在小蒲团上,脸上红红的两团红晕,作沉思状,“就好比花狸和小黄……”

      花狸是一只三花的母猫,是俊信童年玩伴,总是懒懒散散的躺在阳光底下。

      “听许爷爷从前讲幽王烽火戏诸侯,仅为博美人一笑,而商纣穷奢……穷奢……穷奢什么来着?”

      俊信挠挠头,卡壳在一个成语上让他很局促。

      “穷奢极欲……”窦晏轻轻提醒道。

      然后俊信端坐起来,挺了挺身板,道,“商纣王穷奢极欲,暴政亡国,也只是为了同苏妲己享乐,我就一直在想,为何君王总会远贤良,亲小人呢?戍边将士保家卫国,而君王却笑忘美人怀。后来有一天的风雨夜里,我抱着花狸在房中睡觉,觉得很温暖,头一次将门口仍在看家护院的小黄抛到了脑后……那一刻,我想我是有些懂得君主的昏荒与淫了。”

      乐南一边觉得好玩,一边想俊信年纪虽小,却仅凭一只肥猫一只瘦狗,就早早体会到了那些昏庸君王的所感所想,料来必是个可塑的人才。

      窦晏沉吟些许,仅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两人的眼睛就笑意盈盈地朝乐南这里看了过来。
      乐南一惊,难道她也要回答。

      窦晏笑道,“乐南若是成为君王,便无疑是又昏又荒又淫了,可昏君亦有所求,乐南所欲在于哪里呢?”

      这是乐南第一次去思考这种问题,她眼底有茫然,然后转身,装成满不在意的样子,敷衍道,“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如果可以,我想帮隼哥哥实现他所要的,隼哥哥想要的自然就是我所求的……”

      有时候,一考虑未来,人们也会连带着去回忆过去,对于那些在过去失去的或者从未拥有的,难免会将希望寄予未来。所以说着说着,乐南的目光就开始变得悠远,她也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多远的过去,多远的未来。

      只是目光在掠过房檐,掠过三两逸入窗前的枝枝桠桠,在窗前的阶下,掠到了那一身月白铠甲的朗朗身影,她看到了江隼。

      他不知站了多久,眉目低垂,窦晏似笑非笑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显得他有些茫然无措。

      乐南其实心中了然,自打很久以前,就有人为她安排好她的一生,这也是头一次,非常巧合的一次,她让江隼看清了她的心意。

      “江隼大哥?”

      她立即就奔出去,笑逐颜开,嘴快咧到耳朵根,上去就要拥住他。

      一年多没见,乐南马上就十五岁了,正是生长发育的年纪,江隼顾及男女有别,只半拥着。犹疑之间,却是乐南用力的要贴近他怀里,他一慌神,被乐南钻了空子,一下子就挤进他的怀抱里了,她揽着他精瘦的腰时,听见身后窦晏严厉的咳嗽声。

      江隼轻轻推她,冷不防听到她在他耳边啜泣。

      窦晏叹气,扭身走了,俊信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窦晏走到门口,方扭头不快地低声斥责,“走走走,温书去!”俊信便赶忙拔腿跑了。

      外面正起了风,傍晚天也凉了起来,乐南肩头已经有了冷意,江隼将她抱起来,往内室走去,将她放在红木小床上,掀起薄被给她盖上,乐南赶忙翻过身子,背对他,一面抽噎一面问他,“你……你为何那么久都……都不回来看我呢……”

      不同于往日每一回,这一次,床一重,江隼坐在了一侧。

      自打乐南四岁时见到江隼第一面起,仿佛他就是她从鸿蒙间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十年前的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慌乱的人群里,他和窦晏直奔那辆泔水车,暴雨噼里啪啦的响在耳边,他连忙爬上车,将一个小小的女孩从一个泔水桶里抱出来,女孩沉沉的睡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被他的动作惊醒,惊雷滚滚,小女孩一下子放声大哭,小手紧紧攥着他颈间的衣裳,在他耳边一直重复一句话,“娘亲躺到了地上,娘亲躺在了地上……”

      窦晏长长舒一口气,将这孩子从他手里接过去,紧紧的抱着。

      暴雨黏腻,传来一种腥腥膻膻的味道,小女孩嗓子哭得嘶哑,硬是要回到他的怀抱,紧紧搂着江隼的脖子,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一句话,“娘亲躺到了地上……”

      “娘亲躺到了地上……”

      乐南初上枫山那年四岁,江隼十二岁。

      他们一同在枫山生活了五年,每日不若乎读读书写写字,习习武练练剑。成长的日子是飞快的,五年后,江隼便提剑去了北漠,离开的时候,他回身一望,不想就看到乐南站在不远处,双手在前面衣角前绞着,一双眼睛怯怯的,巴巴的望着他。他就当没看见,转身走了。

      又过三年,江隼一举夺下边州,立下大功,为大魏一雪前耻。他的父亲本就是是大魏响当当的名将定朔王江钦,母亲是许老爷子与前朝淤华公主的独女,江钦战死在疆场之后,再加上大魏正赶上朝代更迭,正熙帝刚刚登基,有心裁剪贵戚,扶持新贵,于是他们这一脉就逐渐没落了。如今江隼战功赫赫,引起了正熙帝的注意,再加上江隼的身份本就高贵,次年正熙帝就同意让江隼承袭其父定朔王的爵位,那时,他意气风发,胸中有一腔热血。

      之后,他在凤都就有了自己府邸,朝中事忙,很少回枫山。很多时候,他也会想起,枫山有一双眼晴,寻找着他的身影,望眼欲穿。

      江隼回神过来,身后嘤嘤啜泣的声音依然断断续续,他扭身过来,视线落到乐南的身上,微凉的手指搭上乐南纤细裸露的脚踝,用指腹重重抚摸着,然后手掌也慢慢贴上去,沿着均匀的小腿拂过。

      乐南终于抬起头,眼角微红,微微羞赧中带着惊疑,江隼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眼中透着关切,“这个伤疤,雨天可还会犯痒吗……”

      乐南垂眸,轻轻的摇了摇头。

      “那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吗?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江隼继续贴近她。

      她低头无言,可内心稍有动摇。

      短暂的停顿后,江隼又继续靠近,呼吸吐在她颈肩,“若是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呢?”他的声音带着柔情,像是梦中呓语。

      不同于窦晏的一派儒者气质,也不同于徐老爷子的仙风道骨,他们都是慈爱的长辈,当然也不同于俊信的奶声奶气,他还是幼齿的孩子,江隼的靠近带来的是浓浓的男性气息,是乐南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嗡的一下炸开了,失去所有理智。

      待她反应过来,江隼已经走了。

      乐南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刚才他抚过的那片肌肤还在战栗。她低头一看,发现了脚踝上的那条伤疤,她用手指细细地描绘它,心里隐隐有痛感,她忍不住向记忆更深处搜索,定格在一个大雨淋漓的灰色天幕下。

      第二日午后,乐南再走来时,俊信正在院前的树底下抠泥巴。

      乐南居高临下看着他,看那胖乎乎的小手团着泥球。

      到底是个孩子嘛!

      肥猫花狸趴在俊信脚旁,懒懒地挺着一个大肚皮,偶尔抬起眼皮,向正在蔑视俊信的乐南投去同样蔑视的眼神。

      乐南转身,可以看见屋里窦晏和江隼坐在窗前正谈论些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走近时,窦晏就用余光瞥见了,他和江隼两人旋即默契地停止交谈,举杯饮茶。
      乐南坐下,先是盯着江隼手里的茶杯碧绿的杯底,眼睛滑向他精致的下巴,待他将茶杯饮尽放下,她便提起白玉的壶又给他斟了一杯。

      然后将茶壶放回远处,就端正乖巧地坐好了。小巧白净的面庞上一点朱唇紧抿,长发如瀑一直垂到跪坐着的脚掌上。意思是你们谈你们的,我负责给你们斟茶。

      窦晏笑了,看着自己面前的空茶杯,捞起茶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注水声里,窦晏莞尔道,“假若当年,若不是隼儿,而是我,将你这个小娃娃从那个泔水桶里抱出来,你必不会像现在这般偏心眼儿!”他大笑几声,将茶杯递至嘴边,饮尽之后,放下时故意磕出一声轻响。

      乐南眉毛一挑,勾唇一笑,“窦晏先生不是向来最不喜欢提起旧事的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车之覆,可当后车之鉴。”

      “看来窦晏先生居轩冕之中,有山林之气味,处林泉之下,亦有廊庙之经纶,天下第一谋士之名,名副其实……窦晏先生野心昭然,若他日重出山野……”

      窦晏忙打断她,拊掌大笑道,“一把年纪啦,哪里有什么野心……”

      顿了顿,窦晏提壶又斟了杯茶,清清嗓举杯向江隼郑重道,“正熙帝的赐婚你应下了?”

      赐婚?乐南心中一震。

      “应下了。”江隼淡淡道。

      应下了?乐南一言未发,倏地起身便跑出去了。

      许是乐南脚步声有些大,俊信听到了动静撅着屁股扭身看她,视线尴尬地碰撞到一起,他识趣地又扭头回来继续摆弄手里的泥人。

      乐南停驻脚步好一会儿后,挪到俊信身边坐了下来,故意压低声儿问,“俊信,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俊信用手背搔了额头,稍稍想了一下,然后有模有样地道,“我听说,江隼大哥想娶你……”俊信向门内警惕地望了望,然后一张红脸颊窃喜着就凑到了乐南耳边,“就在你行完及笈之礼后哦。”

      俊信看着乐南,本以为她会欢呼抑或娇羞,没想到,那张脸由原先的愤懑逐渐变得铁青。

      沉默了一会儿,乐南道,“那穆族进献的美人丢了,那你可听说杜璟大哥情况如何?”

      俊信还没开口,乐南就听见身后传来,“非常不妙。”

      乐南一惊,一转身发现窦晏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背后。

      “非常不妙,”窦晏盯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哈哈 故事刚开 请读过的小可爱提提意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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