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踏莎行》饮河

1、【青花开】篇起

　　【青花开】篇起

　　边州城外。

　　苍莽的荒原上，无边的黄土连着远方青灰色的天际。

　　漫漫风沙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吼——
　　“杜将军！你想干什么！”

　　一身狐裘的夸卜将军刚刚还站在一边与人交谈，扭头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吹胡子瞪眼睛地发出这么一声呵斥，旋即提着他那三丈长的大刀，三步化作两步、气势汹汹地就奔到那辆华丽的轿與前。

　　突来的大刀横亘在轿前时，把正伸向轿帘的手吓得一缩。

　　杜璟以前听闻过夸卜将军的赫赫大名，据说穆族阔云郡一带的人们将他奉为“第一勇士”和“阔云保护神”，杜璟总以为，此人要么是智计无双，要么是治军有方。
　　没想到这些原都是大费周章，只要长上这样一副夜叉模样，大吼三声，那些胆小的都要遭殃。

　　杜璟定了定心神，将那大刀拿手指压了下去。

　　“哟，夸卜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夸卜正色道，“锁格公主乃是我族大王觐献给大魏皇帝的美人，身份尊贵无比，公主好静，不可轻易打扰，”他低下头，右手放到左胸上，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穆族礼节，“我也是奉命行事，望杜将军见谅。”

　　“连看上一眼也不成吗？”

　　夸卜沉默。

　　是的，连看上一眼也不成。

　　杜璟心想，也不是这么好打发嘛！

　　杜璟与夸卜的相遇是在今日晌午。

　　七日前，大魏将军江隼奉大魏正熙帝之命带领着一队人马，从凤都出发，一路赶往边州，奔波数日，就是为了来迎穆族进献的美人，杜璟闲来无事，特地请命陪同。

　　日头正盛之时，马蹄声震耳欲聋，两队人马一东一西，拖着长长的土龙，才在边州城外相遇。

　　北边这一队是穆族的人马，一辆双辕的马车混在其中，格外惹人注目。马车四角飞起，垂下数层流苏，火红的纱幔一层一层地垂下，华丽雍容。

　　穆族的夸卜将军跨坐在最前面的马上，粗粗的两道眉一横，不怒自威，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着来人。

　　离他较远的那个便是大魏名将、年纪轻轻即被封为定朔王的江隼，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月白色铠甲，猎猎朔风中，一双单眼波的隼目里是说不出的冷静和专注，夸卜暗叹，如此风姿，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

　　再看右边的离他稍近的将军杜璟，跟江隼比起来就显得稚嫩与浮躁了，一副纨绔的模样，听说名声在边州和狄兰一带倒是响得很？现在想来，实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杜璟见夸卜眼睛都不眨的打量自己，索性迎着那眼神，两人对视起来，夸卜总觉得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能瞧出他心里所想一般，觉得很不自在。

　　人都道，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是一种缘分，其实第一次相见就很默契地互相看不对眼，也是一种缘分。

　　由着这样的缘分，夸卜下马，特意绕到了左边，奔着江隼走了过去。

　　如此舍近求远，杜璟也丝毫没有介意人家的嫌弃，他看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随着干燥的北风拂过他的眼睫，他翻下马，径直朝马车走过去。

　　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而此刻，夸卜提刀拦在马车前的样子十分坚决。

　　有道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拿惯了长刀的手自然拿不住绣花针，没有了婉转的心思，大多数四肢发达的壮汉都不拘小节，看来这个夸卜与一般壮汉有所不同。

　　杜璟想了想道，“夸卜将军一路护送公主来此，自是辛苦，可将军可能在路上有所耽搁，整整比约定时间晚了三日，我二人也怕是出什么差池，回去不好跟圣上交代。”

　　买东西要验货，在码头转运货物也要验货，夸卜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若假装不承认这个道理，偏是不把公主给杜璟看一看，那他就是不讲理。

　　夸卜看了看眼前不看到绝不罢休杜璟，又看了看远远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江隼，握刀的手紧了紧，一口怨气卡在喉咙里，就要叹出来。

　　这可不就是个苦差事！护送公主来大魏――捂得太紧会让人疑心，放得太松的话万一出了纰漏，可不是他能兜住的……

　　夸卜将军苦着脸，犹豫不决，可他这迟疑的态度在杜璟这里可就成了默许的潜台词。

　　杜璟走上前，一把就撩开了帘子。

　　珠帘声儿脆，吓得夸卜身形一颤，“哎哎哎……杜将军！”

　　杜璟没理会他的一惊一乍，透过掀开的珠帘一角，可看见轿與正中的确坐着一个美人儿，如墨的长发顺着细瘦的腰身下垂，落入红艳的纱裙之中，这一身纱裙极长，有如红云一般堆叠在脚下，仿佛平地上生出的芍药。这艳丽的红倒衬得美人十分的苍白，素静的小脸上显出些病态，她闭着眼睛，睫毛轻颤，听见动静良久也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她自然也没看到杜璟探究的眼神急得都要在她身上戳出窟窿来。

　　这场景有些尴尬，夸卜站在一边，低着头在一边叹气。江隼抱着剑站在远处，没有一点好奇的意思，杜璟僵持着掀帘的动作，等着那美人睁开眼睛。

　　忽然，一只蛱蝶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像追寻着某种香气，沿着轻轻掀起的帘子探进了轿子里。

　　它慢悠悠地、扇着一对浮夸的大翅膀，就要落到锁格的眉睫上，却又倏地向后退去，退远了却又不甘吸引而来，一来一退，成了不舍的盘旋。

　　锁格感受到了光和影在她眼前斑驳交错，好奇的睁开眼，追逐起眼前的小小蝶影……

　　杜璟一惊，那果然是一双红色的眼睛，奇异的红眸在阳光下折射出精致的层次，流转着熠熠光彩……

　　穆族出美人。
　　且专是盛产倾国倾城的美人。
　　十年前穆族进献的美人鹤喜夫人那可是大魏正熙帝心尖上的女人，宠冠六宫，不若如此。

　　正是因着鹤喜夫人，大魏与穆族才能够不起战火，和平数年。

　　鹤喜夫人本是穆族老大王心头所爱，已经为他诞下一个女儿。

　　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无法说一句爱你，而是我已逾花甲，你却仍是桃李年华，这也是忘年恋最痛苦的地方。

　　为了极力发挥出鹤喜夫人身为穆族第一美人的最大余热，于是也是如今日一般，几千人马，浩浩荡荡，将美人从穆族送入了大魏。

　　其实，鹤喜夫人刚到大魏都城凤都，老穆王就后悔了，尤其是老穆王看着鹤喜夫人被正熙帝当作至宝一样捧在手心里，他的心里就更后悔，更不甘。

　　正熙帝若是与老穆王一致对外，所做合乎他心意，老穆王可以咬牙挺着，或者掐大腿告诉自己要克制要忍耐，而若是稍稍拂他心意，老穆王便开始算旧账，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一直说到自己忍痛割爱，将鹤喜夫人送入大魏的事，说到忘情处，涕泪交横。

　　更有甚，直接派人闹到大魏皇宫里，以小公主思念母亲为由，硬要把鹤喜夫人接回去。

　　正熙帝怕了他，昧着良心帮着老穆王出兵攻入北周，不顾道义帮助穆族吞并异族。如此种种都使穆族这个向来爱钻空子的民族变得更爱钻空子走捷径。

　　他们通过鹤喜夫人短暂的控制正熙帝，直至鹤喜夫人死去，他们失去筹码。

　　绝世美女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穆族常年向大魏进贡美人，只是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鹤喜夫人，再也没有人能成为穆族从大魏攫取利益的新筹码。

　　于是这个爱钻空子的名族为了能继续钻空子抱大腿，一心都扑在培养美女身上，直至今日，终于有一个美女能重新打动正熙帝，便是此刻坐在华丽轿舆中的红眸舞女，这绝对是世间唯一一个天生红眸的绝色佳人，腰肢柔软异常，专是为舞乐而生的公主——锁格。

　　杜璟继续僵持着掀帘的动作，心里清楚的很，血雨腥风，将由此而起。

　　而锁格把杜璟当空气，她用手逗弄着翩飞的蛱蝶，仿佛那才是要紧事，一人一蝶也愈发亲近，就在她的指尖触到蛱蝶的一瞬，那原本活泼的小生灵突然直直地从半空中跌落，挣扎了几下，没有了生机，锁格惊慌失措，原本一眼的风情万种全都成了十五六岁女孩的懵懂与天真。

　　这荒漠中本就没有蛱蝶，想必是追随着这股异香而来，追随了马车七日，自是飞得筋疲力竭。这股异香就飘在杜璟鼻尖，细细地去闻倒是觉得有点熟悉，他自小长在枫山，枫山什么奇花异草没有，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它的馥郁动人。

　　杜璟在心底叹了口气，把帘子重新掩上，给远处的江隼递了一个眼神，江隼很快会意，把手下人叫过来，接管了公主的马车，整顿一下人马，即刻准备出发了。

　　杜璟上马，将准备尾随在后面的夸卜将军和一干大眼瞪小眼的穆族兵将拦下，揶揄道，“将军如此舍不得公主难不成想陪嫁到我大魏？”

　　夸卜停下脚步，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意思再追着撵着，他示意手下人停下，又虚虚向杜璟抱了个拳。

　　杜璟拽紧缰绳，将马转了个向，悠哉悠哉地走了。

　　杜璟看着挺像一个凑热闹的，实际就是来凑热闹的，穆族献上美人，实际上皇帝只派了江隼一人来迎，杜璟非要跟着，皇帝恼怒了一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背着身子摆了摆手，意思大概是：随便他……

　　戈壁之上，地面没有防风的树林灌木，大风袭来时往往强劲，又裹挟着沙石，像刀子割在身上似的，路不平坦，轿與也行的不稳，大风几次都有将马车掀翻之势，令人意外的是，走了几里路，轿與内的美人没有丝毫叫苦之声。

　　杜璟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眼铺张华丽的轿與，对江隼道，“这个女人虽然挂着公主的名号，但的确不是穆族王室血统。”

　　江隼挑眉，“何以见得？”

　　“穆族王室王子公主无一例外都是大小眼，不信你看看乐南。”

　　江隼莞尔，“她要知道你这么说她，非闹脾气不可。”

　　那丫头虽然才十四岁，向来无法无天惯了。杜璟倒不像江隼那么宠她，“那丫头就是缺人管教，”说着又笑起来，“本以为窦先生可以约束管教她，没想到，倒是她天天约束管教窦先生。”
　　江隼笑了几声，“是啊，窦先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我觉得，你应该早些带她下山，再被许老爷子娇惯下去，早晚得成枫山一霸！”
　　江隼笑道，“谁叫外祖父喜欢她，一日见不到，想得发慌……”

　　杜璟一回头，却见后面的青戎快马跟了上来。
　　他忧心忡忡地道，“将军，那夸卜还在后面紧追不舍！”
　　“越是这样，那穆族越是心中有鬼，”杜璟扯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青戎，派人把他们的粮车烧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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