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妖怪协会》林覆

5、灵木（五）

　　清晨的鸣笛慵懒而惬意，老城区的公交站牌年久未修，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画风。

　　七点三十六分。
　　韩蒙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脚下飞快地跨越过路上的障碍，最后融合了跑酷的画面感与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韩小龙双手捏着书包带，背着沉重的书包屁颠屁颠地小跑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哥，你迟到了。”

　　“臭小子，上学要那么准时干什么？”

　　韩蒙一把拿过他的书包，背在了自己身上，正好一辆公交车到站，兄弟就两个上了车。
　　车上只剩下一个座位了，韩蒙拎着韩小龙让他坐了下来，自己则站在他的旁边打起了瞌睡。

　　韩小龙的脖子似乎是定格了，仰头盯着韩蒙，扯了扯他的衣角：“哥，你是不是昨天又没睡，要不你坐我这睡吧？”
　　这时刚好到了下一站，司机一个急刹车，接着就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上了车。
　　韩蒙才略清醒了一些，抓了抓炸毛凌乱的头发，“让你坐就坐，小孩子别磨磨唧唧的，我站着挺好。”
　　“哦……”韩小龙瘪瘪嘴，眨了眨眼睛，又把手端端正正放在大腿上坐好。

　　没过半分钟，韩蒙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昨天从理发店回到中妖协后，又料理了一堆卫蔚案子的后续琐事，几乎没怎么睡过，可就算是现在公交车上打一会儿盹，脑子里也都是反反复复的都是这两幢案子细枝末节的画面。
　　他的大脑仿佛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能在左右脑中分别进行着齐家和卫家发生的事，然后挑拣出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的相似之处。
　　到底是什么呢？
　　到底是不是同一只妖干的。如果是的话，那只妖到底选中控制她们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

　　公交车慢悠悠，摇晃晃，平坦的马路都能开出泥坑地的触感。
　　正是这种摇晃摆动的频率，让韩蒙睡得异常舒服。
　　梦里他找到了一个很舒适温暖的枕头，靠上去之后，渐渐的那些案件的细节从脑袋里都抽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让他在睡梦中有些急躁，可是席卷而来的困意让他没有力气再去寻找，最后他只好放弃，在这场空白安详的梦境中愈沉愈深……

　　“前方市第二中学马上就要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准备下车。前方市第二中学马上就要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准备下车——”

　　公交车的提示音让韩蒙一下子醒了过来。
　　他努力地睁开眼，试图摆脱这异常猛烈的睡意，忽然发现自己的耳朵压着一只宽厚的大掌，掌根宽阔，掌心基本没有分明可见的纹路。
　　顺着那白皙骨感的手腕回头看去——

　　“靠……”

　　韩蒙看在车上有这么多学生的份上，才强忍住要爆粗口的冲动。

　　聂忽歌此时穿着端重的西服站在韩蒙的身后，只不过他穿的今天这一套是白色的，推了推眼镜之后，微颔首对韩蒙笑了笑，还主动跟他打起了招呼：“群防群治人员？”

　　周孝谦随口一提的梗，他居然还记得。
　　看着这个不深不浅的笑容，居然令常年晓得如何在警局浑水摸鱼、在妖协呼风唤雨的韩蒙有些无措：“额，那个……是吧。”

　　他挠了挠头，不知道聂忽歌是什么时候上的车，他是睡得有多死，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于是他匆忙移开视线，看向了身边的韩小龙。
　　韩小龙这会儿还目不直视地端正坐着，估计也没发现这个“奇怪”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韩蒙又总觉得身后那道视线正若有若无地盯着自己后脑勺的几根“鸡毛”。
　　尽管他不想承认，可是此时此刻尴尬的处境，总让他联想起某岛国特殊场景题材的影视作品。
　　度秒如年，倒了血霉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后，车才缓冲到位，停了下来。韩蒙拍了把脑门，就抓起韩小龙的衣领催促他赶紧下车。
　　谁知前脚刚下车，后脚又在学校门口碰见了那个他不想碰见的人。

　　还是他那傻弟弟主动过去勾搭的……
　　“聂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小龙同学。”
　　聂忽歌一脸慈爱地回应，又含笑看了眼韩蒙：“这是你的家长？”

　　“是的聂老师，这是我亲哥哥韩蒙——”
　　还没等韩蒙堵上韩小龙的嘴，他就已经骄傲地把自家亲哥的名字给卖了。
　　韩蒙黑线。

　　“你好，韩先生。”
　　聂忽歌主动伸出了手，用老师和家长初次见面的礼仪，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小龙的任课老师，聂忽歌。”

　　韩蒙怔了一下，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正经地叫“先生”，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硬抬身价的尴尬，他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也去握住了他的手，学着老韩的口气，假意世故地殷勤起来：“你好你好，聂老师！哎，我们家小龙吧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大好使，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读书。聂老师要是有时间的，还麻烦多替我盯着他点，最好让他多去踢踢球、泡泡吧什么的哈哈哈哈——”
　　这话越说越不靠谱，韩小龙都有些汗颜。
　　可哪知聂忽歌面不改色，受了如此“重托”之后，还能淡然地回复：“放心，我一定多关照小龙。”

　　韩蒙望着此时的聂忽歌，喉咙里顿时跟卡了根鱼刺似得，突然发现两人的手还握在一块儿，手汗都被憋出来了。
　　韩蒙心想，体温与人体温度接近，至少不是冷血动物与植物成的精。
　　他忙抽回了手，“嘿嘿”笑了两声：“那就好，就好……”

　　聂忽歌扭头一走，韩蒙就把韩小龙拉到了校门口一边盘问起来。
　　“喂，这个聂老师是你的任课老师？我记得去年你们语文老师还不是他啊？”

　　“沈老师怀孕了，身体经常不舒服，聂老师就会来帮她代语文课。他上课很好，布置得作业还少，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他的。”
　　听韩小龙这口气，自然也应该很喜欢这位聂老师。

　　韩蒙挑眉，套话问：“那，你有没有看见过他身上长了什么东西，我是说猪鼻子、鸟翅膀、或者猫爪子……之类的？”
　　韩小龙无辜地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吗？你仔细想想。”
　　韩蒙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总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到第一节上课铃声响了，他才肯放韩小龙进了校园。

　　-

　　从学校回到妖协后的第一件事，韩蒙没有跟周孝谦沟通案件的最新进展，而是把启丹那条鱼给捉来了办公室。
　　“昨天让你去《万妖册》查的东西呢？！”

　　启丹的打眼珠子像弹珠似得在眼眶里打转了几圈，最后委屈地垂了下来：“大王，是、是你说找不到，就不要来见你的……”

　　“我有说过这话？”
　　“说、说过的呀。”

　　韩蒙察觉到脑壳有点疼，鱼的脑容量本来就比较少，或许真的不能太为难他。
　　所以连《万妖册》上是没有记载聂忽歌的信息，看来他真的不是妖。是韩蒙的直觉错了。

　　与此同时，精神恍惚的卫国庆还待在中妖协招待室。
　　从昨天开始几只化作人形的小妖轮着照顾他，想从他身上套出一点线索。
　　亲眼看到女儿在自己面前被砍死，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接受不了。卫国庆也是如此，他松垮狼狈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整整一天了，桌上的水和零食碰都没碰，也不肯换下沾满女儿血渍的衣服。
　　不管小妖们说什么好听的，从始至终卫国庆连话都不肯说一句，整个人仿佛置于巨大的一面屏障背后，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都阻隔在了外面。

　　蒋芝实在看不下去了，“卫先生，你就不能稍微回忆一下吗，你的女儿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这样我们才能尽快抓到凶手，不然很快就会有另一个孩子和家庭受到伤害——”

　　卫国庆冷冷地看着门口着急的蒋芝，额头上的青筋突然绷了出来，双手用力地往桌上一锤，瞬间变了个人，对着蒋芝就破口骂道：“明明是你们抓不到凶手，为什么一直要怀疑是我女儿的有问题！我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就算她有什么不对劲，难道就应该死吗！”
　　蒋芝有些语塞，她不太能理解人类对于子女的这种情感，感觉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这一千二百年的老脸有些挂不住，只好憋着一口气摔门而出。

　　韩蒙听到卫国庆的骂声，又看到蒋芝一张臭脸从招待室走了出来，他忙先放下对聂忽歌的思量，张望了下里面的情况，过去笑嘻嘻地当起了和事佬：“芝姨，您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又是个天仙，就别跟他一个普通人置气。人家怎么说也是刚死了女儿，心里难受也很正常。你说要是哪天我也出事了，你不得比这卫国庆还夸张？”
　　蒋芝杂着怒气就啐了他一脸：“呸，你要是死了我就整天烧高香！”

　　韩蒙嘿嘿一笑：“只要芝姨高兴，你不管烧多少，我在地底下一定死命接住咯。有芝姨您给我烧的香，我都舍不得去投胎——”
　　蒋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瞪着眼睛又骂了他一句“没正形”，脸上的愠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韩蒙这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德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倒说得上是圆滑有趣，在人妖两道都混得很开。可他骨子里又多半是扞格不通的，大概是因为年纪还轻，容易一棵树吊死，对于一些事的固执比妖还甚。
　　总的来说，他还是个能干优秀的领袖，妖协上上下下的大小事他一人就能周旋过来。

　　韩蒙让其他小妖先出去，观察了下接待室里面的气氛，深吸一口气之后，低眉敛目地悄悄推开门。

　　“滚！都给我滚！”
　　一进去，卫国庆就激动地骂道，桌上的茶水都被震得溅了出来。
　　韩蒙也就站在门口，身子只探进来一半：“叔叔，你别误会，我只是来送东西的，是您女儿的东西。”

　　听到是卫蔚的东西，卫国庆的身子突然不再呈现一种反抗的姿态，渐渐软下来瘫在了椅子上。
　　韩蒙这才走了进去，将一份成绩单递给了他：“早上我去了一趟二中，这是我从教务处拿的月考成绩单，您的女儿，是这次的年级第一……”

　　卫国庆脸上激动过后的红晕未消，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无比漂亮却沉默寡言的成绩单，脸上的肉只是抽了抽，并没有任何欣慰的表情。
　　他缓缓抬起蒙了一层翳的眼看向韩蒙，经过惊吓之后的他明明还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只能像个死人一样空洞无神。
　　除了发怒，他无法再用其他更激烈的情绪表达他的绝望与痛苦。
　　很难想象，昨天这还是一个在城市中卖力工作、充满希望的男人。

　　韩蒙望着卫国庆，也哽咽了半秒，随即用平和的语气说：“我昨天看到那面墙上的奖状了，没想到卫蔚每年都有拿奖学金。二中尖子生本来就多，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想来生活再苦，您的日子也苦不到哪去吧？”
　　听到夸奖女儿的话，卫国庆的眼中才燃起了一丝光亮，一下子大声痛哭了起来。

　　韩蒙给他递了几张抽纸，默默地等卫国庆这个老男人哭了一会儿，又无奈自嘲道：“不像我，总是不听我爹的话，他说往东我非西，他说往北我非往天上走。每次见到我恨不得都把我的皮给扒了，三年前还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

　　卫国庆听到韩蒙说自己与父亲的事，思绪涌了上来，也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道：“蔚蔚从小就喜欢读书，来了这城里之后啊，她英语基础弱，跟不上一直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她就没日没夜地学，花了半年的功夫才把功课补上，之后就一直都是在年纪的前五名徘徊。我知道，她喜欢跟别的女孩子一样穿好看的裙子，可平时在路上给她买根冰淇淋都不愿意吃，还一定要跟我分着吃……我这腿脚以前有伤，到了阴雨天就疼得不行，都是蔚蔚一个人照顾的我……本来我们都说好了，这次她要是拿了年级第一，我给她买一张辰万里的专辑……”
　　说到后面，卫国庆已经泣不成声，字都哑在了嗓子里，可还是被韩蒙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韩蒙有意无意地随口一提，“您女儿还追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