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第一公约》毛厚

3、第 3 章

　　夕城最早不叫夕城。

　　据说早年间某位领导人上山下乡，在乌洛山上和一帮农民参与劳动，抬头间正好看见远处夕阳西下，被其火红绝美的盛景所震撼，一时兴起，写下了好几篇赞美诗文。后来这位大佬一路高升到了京城，地方官投其所好，改弦更张，报批地级市时便自作主张改了名。

　　说来也巧，改名后没几年，附近乡民在乌洛山脚，也就是当年领导人站过的山头下面，竟然挖出了金矿。这一锄头下去可不得了，直接改写了整个夕城的命运，随后疯狂涌入的开采、生产、销售一条链以及各周边产业，让夕城在短短几年内，经济水平一跃而上，发展势头直逼二线城市。

　　可惜，丰富的金矿资源引来的不止是迅速膨胀的经济，也招来了大自然的不满。由于采挖缺乏监管，夕城之后屡次地陷，最严重的一次，乌洛山直接塌了个小山头。后来政府终于出面管制，出了好几台“限采令”，又加大了处罚力度，这才勉强遏制住了局面，但已经塌陷的乌洛山，却是补不回来了。

　　观夕公园就是在矿山遗址上建造的，算是西南一带少数可看的景点，尤其是矿山塌陷之后和地下水形成的一个天然湖泊，水质清澈，草木葱郁，颇有灵性。大自然以自毁的方式痛斥了人类的贪婪，却也用自己的方式展现出了它强悍的自愈能力。

　　公园离市区较远，平日里来得人不多。冬天雨水少，四处都旱，但乌洛山好像得了得天独厚的照拂，湖水依然清澈充沛，甚至漫出了低矮的边界，沿势低处而下，在山涧中分成了几股溪流，顺带养活了周边一众野树野草。

　　天快亮了，白惑费力地从水里爬上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罗盘是不是坏了，”胖鸟在水面飞了一圈，停在一块石头上，“明明指的就是这里，但是下面什么都没有。”

　　白惑头发还在滴水，单手托着罗盘，静静地看着湖面，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

　　玄针此刻已经不动了，任白惑怎么摇怎么晃，它就像铁了心要跳湖一样，直直地指着湖面。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白惑忍不住问罗盘。

　　他不说话还好，只听“咔嚓”一声，好好的罗盘竟然从中间裂开一条缝，直接碎成了两半。

　　白惑：“……”

　　胖鸟扭头看白惑：“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白惑托着碎裂的罗盘，凉凉道：“亏你还是神器，还不如洗衣机经用。”

　　“咔嚓咔嚓”两声，罗盘很给力地碎成了四半。

　　嚯，没用就算了，还玻璃心。

　　白惑无语，伸手一握，再一扬，罗盘变成粉末飘散在了风中。

　　“还找吗？”

　　白惑闭了闭眼：“不了，困，走吧。”

　　胖鸟连忙跟过去，一人一鸟正沿着溪水往下走，身后的湖面忽然“咕噜”一声，冒出一个巨大的水泡。

　　胖鸟率先飞起，叫了两声：“有东西！”

　　白惑扭头，就见水面上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朝他飘了过来，他顿时有种不好的直觉，没有上前。

　　胖鸟无知无觉，兴奋地飞过去，围着圆球转了几圈，接着，尖叫着宣布了他的发现：“老白，快看，是个蛋，是个鸵鸟蛋。”

　　白惑凝眉，片刻后才返回水边，脸色更加苍白了。

　　这的确是个蛋，胖鸟不认识不奇怪，但白惑是不可能认错的……这是一枚龙蛋。

　　“煎鸵鸟蛋！海鲜蒸蛋！加餐！老白，加餐！”

　　“把你炖了加餐，蠢鸡，这是龙蛋。”白惑提溜走叽叽喳喳的胖鸟，蹲下身，将龙蛋捧进手心。

　　这么凉的湖水，龙蛋却有些微热意，白惑皱眉敲了敲，放在耳边一听。不得了，里面竟然有回应，手心的蛋壳里隐隐有力道滚过，好像是某种东西亟待出来的意思。

　　白惑愣了一下，随即脑门都要炸了。

　　天老爷，这居然是一枚即将孵化完成的龙蛋！

　　龙族作为已经被三界淘汰的物种，如今的繁衍能力比大熊猫还要低下，上一次有新龙类诞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白惑还被郑重其事地邀去远远看了一眼。

　　小白龙今年龙龄一百零一岁，相当于人类的二十左右，在他这一百年有限的阅历里，还从未有过接触龙蛋的经验，现在整个人基本已经石化了。

　　白龙一时放也不是，扔也不是，其手足无措的程度，不亚于产房外第一次抱孩子的爹。

　　“胖……胖胖，”白惑冷汗直下，“你看看它，它是不是在抖？”

　　胖鸟：“我觉得是你的手在抖。”

　　“不是，我觉得它好像要出来了，”白惑手抖得更加厉害，崩溃道，“你快帮我给贺灵打个电话，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小东西缩回去。”

　　“用不着那么麻烦，”胖鸟呼扇了两下翅膀，“我们祖先有本《大鹏志》，上面什么都有记载。”

　　“那你快说啊。”

　　“……等我给你翻翻。”

　　白惑佯怒：“你丫果然是鸡！”

　　胖鸟深吸一口气，扭头把脸埋进屁股毛里。

　　“唔……我看看，有了！这里有记载。”

　　“快说。”

　　“‘鳞龙降世乃神之旨意，不可转也’……啊……这里这里，‘古砗磲灵力强盛，为幼龙所惧，缚之，可囿龙于卵内’。得，你快找找身上有没有什么砗磲手钏啊，砗磲项链什么的，咱们给它缠上一圈，它就出不来了。”

　　白惑一愣。

　　胖鸟头还扎在羽毛里，身体却抖动起来，浑身鸟毛都一颤一颤的：“白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咔”一声极轻的脆响打断了笑声，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人一鸟面面相觑，又去盯蛋壳，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

　　手中的龙蛋一下下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顶破，裂痕越来越大，那种观感，简直不亚于看丧尸片里丧尸深夜砸门。白惑平白咽了口唾沫，几乎是同时，壳终于破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顶着碎蛋壳冒了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径直望向白惑。

　　远方即将天明，一缕晨风穿林而过，树叶纷飞扬起。

　　黎明之际，水畔湖边，一大一小对望，这场景，啧啧，有爱极了。

　　胖鸟已然吓傻，差点掉进水里，扑腾两下，带起一片水花。

　　水珠子撒得到处都是，小龙崽一下子脚滑，从壳里摔了出来，白惑手忙脚乱地把他接稳了。

　　刚出生的幼龙没有鳞甲，浑身只有细绒一般柔软的毛，此时沾了些蛋液，摸上去滑溜溜的，手感很奇特。

　　别看成年鳞龙威武风光，其实龙在幼年时期是很弱的，没有坚硬的鳞片，没有发达的五感，甚至没有基本的防卫能力，随便一个人类的小孩子都能置它于死地。

　　作为龙族末代出生的白惑，对此感触很深。上世纪初，大批新孵化的幼龙就是夭折在了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没能捱过头三个月的幼崽期，这也是导致龙族覆灭的主要原因之一。

　　龙类生长漫长，一生要经历三个时期：幼崽期，软鳞期，和成年期。

　　幼崽时期如同小奶狗，不会说话，不会捕食，不会飞翔，见谁跟谁走，很好拐带，基本依靠成龙的喂养和保护，相当于学龄前儿童。这种状态在人类大概要维持三年左右，但在龙类里，只需要三个月。

　　三个月后，龙崽的绒毛逐渐蜕去，取而代之的，是具有相当硬度和光泽的羽毛。当然，这羽毛可不仅仅是为了好看，它有一项重要作用，就是保护此时羽毛下正迅速生长的细鳞。

　　此时的鳞还是软鳞，硬度不高，很容易遭受破坏，因此羽毛的保护和伪装就显得尤为重要。软鳞期非常关键，相当于人类换门牙，稍不留神就会让鳞甲长成畸形，或是在鳞甲上留下无法复原的疤痕。

　　龙以鳞甲作为衡量美的标准，每条龙都对自己的鳞甲极为爱惜，一条鳞甲不完美的龙类，日后是很难打败情敌竞争到配偶的，所以从龙崽子们有意识起，都会对自己的鳞甲生长格外重视。

　　这个时期除了鳞甲外，角、翼、爪也会日益长开，逐渐完成龙的基本形态。早几千年龙族还在鼎盛时期时，很多严苛的种族还会在软鳞末期组织后辈进行飞行练习，以刺激龙翼生长，好早日上战场。后来龙族衰落，能健康存活已是不易，渐渐也就没那么多讲究。

　　龙类软鳞期的时长并不统一，个体差异性很大，十几年的有，几十年的也有，全看各自天赋。鳞甲一旦生长成型，达到某个硬度，表皮的羽毛就会逐渐脱落，此时，角、翼、爪三大件和性/器官也基本发育完成。一般来说，龙的第一次独立飞翔，通常标志着他正式成年，开始进入漫长的、占据龙类绝大部分生命的成年期。

　　龙的一生很长，长白山脚下最长寿的地龙曾经活了一千多年。然而多数成龙并没有这样的好运，他们通常活不到五百岁便会死于战斗、疾病，以及处刑，自然衰老的龙类屈指可数。

　　现代龙族由于同类稀少，已经不再面临种族斗争的问题，他们更大的威胁来自两方面，一是人类，二便是——孤独。

　　白惑摸了摸眼前小奶龙毛茸茸的脑袋，心想，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也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小奶龙对眼前出现的人类感到十分新奇，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虽然还分辨不出这是化形后的成年鳞龙，但熟悉的同类气息让他感到很安心，甚至吐出舌头舔了舔白惑的手掌心。

　　“这就是龙幼崽？公龙还是母龙？”胖鸟兴奋地围着幼龙跳来跳去，大有伸出爪子一探虚实的架势。

　　白惑揪住他的鸟爪，小心叮嘱说：“你那胖爪多少天没剪过指甲了，当心划伤人家。”

　　“嚯，嫌弃我！”胖鸟气哼哼地踩在白惑头顶，居高临下地观察小奶龙。

　　小奶龙的头顶有两块圆圆的凸起，呈“丫”字形立在左右两侧，和鹿角有几分相似，这便是龙角的雏形。公龙的龙角粗壮高昂，母龙的纤长灵秀，白惑观察了一下大小，说：“是公龙。”

　　小奶龙乖乖任他摸，也不反抗，仰着小脸歪着头，眼睛就没从白惑脸上移开过。

　　“什么？你们龙族是看角的？不是看第一性征吗？”

　　白惑摊手：“我不会。”

　　小奶龙出壳久了，没有了御寒的外壳，身体的温度很快降下来。一阵冷风吹过，他忍不住小声打了个喷嚏，接着寻求保护似的，直往白惑衣服里钻。

　　“不能在这儿待太久，一会儿该有人来了。”白惑起身脱掉大衣，把小奶龙包进去放好，接着到一旁的树林里，用树枝挖了个坑。

　　他身上的水还没完全干透，自己也冷得发颤，衬衫半干不湿地贴在背脊上，嘴唇都冻乌了。

　　胖鸟盯着他挖坑的动作：“你打算把这小家伙埋了？”

　　“我打算把你埋了，”白惑边挖边说，“抱去给协会吧，他们应该会接收抚养。”

　　远处，衣服里的小奶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费力地翻滚出大衣，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

　　白惑一转身，差点踩着他，好笑地蹲下身：“你跟来干什么？我在帮你把蛋壳埋起来，等你长大了，还可以过来看看。”

　　“他听不懂。”胖鸟说。

　　“他听得懂。”白惑反驳，单手抱起小奶龙，两步跨出树林，将他放回大衣里，“你能不能别用你们禽类的智商揣度我们这些高等神族。”

　　“禽类？谁是禽类？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是大鹏，大鹏！”

　　一人一鸟吵得起劲，小奶龙置若罔闻，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了出来，依然寸步不离地跟着白惑。

　　白惑走到水边捡蛋壳，他跟过去。

　　白惑去树林里埋蛋壳，他依然跟过去。

　　“你看，他果然听不懂。”胖鸟说。

　　白惑皱眉蹲下身，盯着小奶龙，又盯着地上的蛋壳坑，忽然一愣。

　　该不会是……

　　白惑脸偏往左，小奶龙也镜面往左，白惑往右，小奶龙也歪头往右。

　　这要命的雏鸟情节啊……再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百多年白惑可就白活了。

　　胖鸟“咦”了一声，贱兮兮地开始起哄：“老白！老白！你喜当爹咯！”

　　土坑旁，白惑手里的树枝“咔嚓”断成两截。

　　——这鸡果然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