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街上一片萧瑟,风刮得人脸疼。
四周无人,白惑正走在路上,面前的厚围巾无故抖了抖,掉出一只巴掌大的肥鸟。
这鸟一身金黄蓬松的羽毛,也不知是吃了什么好东西,体型格外富态,两颊鼓鼓囊囊的,硬是把两颗小豆眼挤成了一团,乍一看,活像黄金泡芙里混进去的两粒芝麻。纵使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白惑也不得不承认,他每次细瞧,都觉得这丫长得十分……像鸡。
肥鸟显然对于忽然从座驾上跌落这件事相当不满,暴躁地呼扇了几下小翅膀,在即将着地时奇异地升腾而起,接着翅膀一松,大爷似的落在白惑肩上。
白惑幸灾乐祸地斜睨他:“哟,还飞得起来呢?”
鸟大爷怒目而视,竟然开口说了话:“不就吃你几颗豆子,至于吗?”
“你不提这茬还好,那可是我种了十八年的神仙豌,”说起这个白惑就一脸肉疼,“总共也才结这么一个荚,结果全进了你这胖鸡的肚子。”
神仙豌并非凡物,开花结果都极其困难,结出来的豆荚具有奇效,是龙族中的稀有药品。
鸟大爷一听就炸了:“你叫谁胖鸡!我是大鹏,大鹏知道吗!你这条蠢龙!”
白惑被他扑腾得一身鸟毛,低笑着地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肥鸟重新塞回了围巾里,轻声道:“别闹,前面有人来了。”
肥鸟在围巾里翻滚了两下,果然不动了。
“玄针居然指不出凶手。”半晌,围巾里幽幽道。
白惑想到罗盘上那根诡异的指针,叹声说:“嗯,来了个比凶手更厉害的。”
*
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夕城市局门口依然灯火通明。
纪北走进接待室,就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歪在沙发上,一手插兜,另一手举着份文件,正在装模作样地阅读。这人穿着长风衣,两条长腿随意一搭,身体懒洋洋地斜躺着,风衣敞开,露出一截被衬衫妥帖包裹的细腰。这放荡不羁的姿势,看上去很是有几分半死不活,也算把“北京瘫”的精髓发挥到极致了。
纪北一瞬间晃了神,以为自己走错了门,错愕半天,这才问:“是……白主任?”
眼前这年轻人的“瘫”大约已不幸罹患晚期,听见声音,手动也没动,只从文件后偏过半张脸:“嗯?罗警官?”说着,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文件,起身与他握手。
白惑的手很凉,纪北被冻得不舒服,简短一握便很快抽手:“幸会,我姓纪,没想到白主任这么年轻。”
“彼此彼此,”白惑笑眯眯地推了推眼镜,“纪警官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啊,早就听老杨提起你,今天可算见着了。”
纪北差点一个趔趄,“老杨”就是他们局的老局长,年纪比纪北他爸还要大,这白惑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然敢直呼杨局为“老杨”。
“谈正事吧。”纪北翻出纸杯给白惑倒了杯热水,“白主任是专门为这件事而来?”
“正是。”白惑似乎是对这接待室的沙发非常满意,边说边又瘫了回去,懒洋洋道,“实不相瞒,我和省厅的秦副厅长是旧识,他人虽然没法来,但对夕城的状况十分关心,这才特意派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
“原来是这样。”纪北露出了然的表情,“夕城是个小城,以前没出过这种案子,咱们局里的工作人员经验有限,一时都找不到头绪。您来得正是时候,杨局跟我说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次,还希望您多给我们指导指导。”
这也就是一句客气话,纪北心里清楚,这专家虽是省厅委派,但手续却并不完备,那头连个带红章的介绍信都没给。再说杨局要是真认为眼前这人能管用,早就自己留下来搞接待了,断然不会丢给他。看打扮,这姓白的多半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来警局蹭贡献值。不过既然人都来了,纪北也只好给个面子,带他走走过场,大家都好交差。
纪北本是顺嘴一说,没料到对面的白惑听了这番恭维,大为受用,二话不说拉着他要去勘查现场,连晚期瘫癌都不治而愈了。
“这么晚了,能看清吗?要不明天光线好的时候再去?”出大厅的时候,小北还蒙着。
白惑一脸善解人意:“那多耽误工作,就现在去吧,早去早回。”
纪北欲言又止,哭笑不得,心说早知道就不给人家瞎戴高帽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准备去停车场取车,迎面碰上了一位才办完事回来的便衣——能一眼看出这是个便衣,是因为他的走路方式非常独特: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每抬一步阶梯,手臂甩动的幅度都在同一个水平高度,这人如果不是有严重强迫症,那就是训练过的。
“小北?”罗文絮抬起头,眼神非常锐利,扫描仪一般打量了两人一眼,面露不悦,“这么晚还出去?”
“是啊,这是杨局推荐来的动物学专家,姓白,白主任,我带他去看看现场。”小北说,“你的事有进展吗?”
对方“嗯”了一声,目光钉在白惑身上不动了。
罗文絮的目光审视意味很浓,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实在说不上是友好,白惑也不恼,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笑眯眯地任他打量。
“这是我们队长,罗文絮。”
小北互相介绍完,两个人却都不说话,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纪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之间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兀自打破沉默:“我去把车开来。”
“小北。”罗文絮叫住小北,“你的金毛两天没遛了,你回家看看,我搞不定它。”
“可是……”
“我正好要去趟现场,”罗文絮从纪北手里接过车钥匙,站在车门边,眯起眼看着白惑,“白主任不介意换个司机吧?”
白惑笑着耸耸肩:“当然不。”
纪北站在旁边,看着两个人假客气地上了车,关上车门,直到警车绝尘而去,他站在汽车尾气里仍是一脸迷茫:“怎么了这是……”
通往夕城大学方向的公路是新修的,这几年国家提倡节能减排,这一片装的都是智能感应灯,根据车流量调节亮度,到了夜里无人时分,光线暗得跟恐怖片似的。
罗文絮不得不开了大灯下弯道,车身一摆,旁边白惑的头便歪了过来。他侧眼一看,身边这货抱臂闭着眼,身体软软地陷进副驾驶座,居然睡着了。他这警车,载过同事,押过罪犯,送过伤患,能生生把警车当成席梦思睡的,这还真是头一个。
“罗警官,你再这么看下去,我都要怀疑你移情别恋了。”白惑左眼半睁,一脸揶揄。
“哈,”罗文絮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挂倒挡把车停进车位里,“我这警车睡得还舒服?”
“还行吧,就是垫子硬了点,”白惑伸了个懒腰,语气里透出几分嫌弃,“硌得骨头疼。”
罗文絮都要气笑了:“白主任还真是不拘小节啊。”
“那是自然,我是良民嘛,问心无愧。”白惑泰然自若,推门下车。
这是临近夕城大学的一栋民居,共七层,分左右两个单元,典型的筒子楼。外墙重新翻修过,不算太旧,但内部设施还是能暴露出它的年份,靠近楼道口的地方有股说不出的潮味,墙上的电表箱也都锈穿了。
每个大学附近都有那么些廉租房,基本都是单间,大部分租给了留校考研的学生或是同居小情侣。夕城大学管理并不严格,学生在外租房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从某种角度来说,得亏这姑娘没出事在学校宿舍里,否则这事儿一闹开来,上头恐怕还兜不住。
事发地在民居的一间地下室,已经被隔离封锁,罗文絮出示了证件,和白惑弯腰走了进去。
“罗警官,遇害的这姑娘,有男朋友吗?”白惑取下眼镜放进大衣口袋里,转而掏出一副白手套。
“没有。”罗文絮拧亮手电走在前面,“我们排查过林念的社交圈,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林念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还是乐队的贝斯手,社交活动多,经常晚归,住在学校怕打扰舍友,于是从大二起就自己搬出来住了,是独居。租这个地下室,也是因为隔音好,方便练习。”
“哦……”白惑轻轻点头,“倒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可惜了。”
罗文絮闻言扭过头。
白惑正低着头和那副手套较劲,他显然也不常戴这种医用手套,半天没戴对手指头,脚下漫不经心地走着,路也不看,差点一脚踩到坑里去,罗文絮不得不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
“恕我多问,白主任看起来也不像是刑侦经验丰富的样子,为什么唯独对这件案子感兴趣?”问这话的时候,罗文絮紧紧盯着白惑的脸,极力不放过其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白惑抬起头,他不戴眼镜的时候,脸上的轻佻之意少了大半,看起来倒像是个正经人。
“啊,我也没办法,”白惑从容摊手,“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罗文絮失笑,“受人之托就可以冒充别人身份吗?”
白惑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高深莫测,随即偏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罗文絮:“罗警官,我没得罪过你吧?我们搞研究的胆儿都小,你别吓我,我害怕。”
罗文絮什么都没试探出来,强行将心中的疑虑压了回去,单手“咔哒”一声开了门:“做好心理准备,别待会儿吐出来丢人。”
事实证明,罗文絮的提醒是有必要的,不大的房间里,尸体虽然已经被移走,但满地黑红的血迹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还是会给第一次进入的人极大冲击。
白惑站在门口,忍不住皱了下眉。几乎是同一时间,口袋里的罗盘又振动了一下,他伸手进口袋,用食指触碰了一下玄针。
依然指不出方向。
“怎么,不敢进?”现场罗文絮看过多回,此时只堪当人工照明的作用,说话间把手电往白惑脸上扫了扫。
这个动作极不礼貌,所幸白惑并不在意,若无其事地戴上口罩,围着地上的痕迹固定线转了一圈。
林念租的是个十八平米的地下室,分两间,一间放着床和书桌,另一间是训练室,屋子里东西不多,一眼就可以览尽全貌。看得出,这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东西都归置得井井有条,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靠墙的那面还被她细心地用卡通海报贴了起来。
“收拾得还挺干净的……”白惑撩开浴室的帘子,里面牙刷、拖鞋都只有一套,各处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我们已经做过DNA采样,只有她一个人。”罗文絮说,“没有任何人和动物出现过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品。据楼上的住户说,林念每个月末都会闭关进行创作,期间只有每天中午出一次门,之后一直待在房间里,林念死亡时,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人。”
白惑:“封闭现场?”
罗文絮点头:“没错。”
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八十多个小时,周遭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一旁监督的小警花躲得远远的,连话都不愿开口讲,生怕一张嘴让气味分子进了嘴里。
白惑走路极轻,低垂着头,围着房间走了一圈,详细地像是要把每一块地板砖都踩遍。
“有什么发现吗?”罗文絮问。
白惑盯着地上的血迹,神情凝重:“有点怪。”
“太整齐了。”罗文絮说。
白惑看了他一眼:“没有搏斗和挣扎的痕迹,死者死得很利落。”
聪明人交流起来就是方便,白惑只一眼就知道罗文絮想从他那儿知道什么,便道:“一击必杀,常见的很多野生动物都未必办得到,我需要观察齿痕。”
一涉及到案件,罗文絮总是格外配合,对小警花做了个手势。
“上车吧。”小警花招手。
“去哪儿?”
“法医的工作间啊,你不是要观察尸体吗?”
白惑脚步一顿:“死者是个女孩子。”
两个人齐齐望过来,皆面带疑惑,白惑略有些不好意思:“给我照片和法医的报告就可以了。”
小警花率先反应过来,打趣道:“哟,您还在意这个呢?人都变成尸体了,没那么多讲究。”
白惑还没说话,罗文絮忽然插了嘴:“按他说的办,两起都拿来。”
小警花为难:“现在?都半夜了。”
见她准备给纪北打电话,罗文絮不耐道:“你们副队身体不好,能不能让他睡个整觉,这么点小事不知道叫别人?早上那个提着早餐到处跑的呢?叫他来!”
小警花顿时噤若寒蝉。
三个人从地下室出来,正是午夜时分,一丝清冷的月光透过树枝落下来,在地上印出一片切割过的光影。
“罗警官,”白惑翻出眼镜戴回去,“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吗?”
“我一向不讲看法,只讲证据和事实。”
“那你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人类未知的生物吗?”
罗文絮停住脚步,回身看向白惑,语气竟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案件一分钟没有进展,群众就多一分危险,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受害者在哪里,如果你真的知道些什么,请你立刻告诉我。如果你只是想蹭点热度方便你回去写论文评职称,那我劝你赶紧回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明白吗?”
白惑十分意外,难为他活了一百多岁,居然被一个三十出头的人类教训了。
好新奇,好特别。
正在这时,他口袋里的罗盘突然疯狂地转动起来,催得人心慌,这罗盘他用了四十多年,还从未像今天这样邪门过。
“白主任有事就先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
白惑不动声色地按住口袋,笑了笑:“也好。”
两个人走到路边,罗文絮正要去开车,寂静的夜空中,一道刺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辆警用摩托疾驰而来,停在两人面前。
肖舒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包资料,献宝似的跑过来:“罗队,资料我拿过来了。”
罗文絮看见他就吼开了:“谁让你骑重摩的?报批了吗?大半夜的,知不知道扰民两个字怎么写?!”
肖舒一脸茫然:“我开出来的时候又没人说不行。”
白惑适时地出来打圆场,顺手接过肖舒手上的文件包,笑道:“谢了这位小兄弟,资料我先拿走了。”
二人指尖相触,肖舒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你家住哪,我送你。”罗文絮忍着怒气说。
白惑笑着摆手:“不劳烦,罗警官跑了一天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等这案子结了,咱俩找个地方喝一杯。”
罗文絮也不强求:“那是自然。”
“他……他是什么人?”肖舒盯着白惑的背影,一边发抖一边忍不住问。
罗文絮可没那耐心满足实习生的好奇心,粗糙的大手使劲一拍肖舒的脑袋:“瞎问什么,摩托车不准开了,自己推回去。”
“……”
走出去十几米远,白惑还能感觉到有人在原地盯着他,胖鸟在他围巾里翻滚了两下,从前方探出一个鸟头来,显然早憋坏了:“呼……是你们龙族干的吗?”
“不确定,”白惑说,“我有一个猜测,需要挖开地板证实一下,但是今天……算了,改天我夜里来。”
进了拐角,胖鸟飞出围巾,落在白惑肩头:“西南有异象,你不去看看吗?”
“知道,这就去了,”白惑揉揉眼,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我这一去就万劫不复了。”
胖鸟嘲笑:“去年祭祀大典,先知说你今年命犯大劫,要你买他的砗磲手钏来化解,结果你非但不听,还把人家打了一顿,怪谁?”
“那老头子说我犯是违背纲常的桃花劫,我不打他打谁?”说起这事,白惑就恨得手痒痒,大有把那胡说八道的老头子胡子全拔光的架势。
胖鸟幸灾乐祸,雀跃地在白惑肩上跳来跳去,一雪几小时前的落马之耻。
白惑瞥他一眼,勾起一个轻笑,接着猝然跃起,在胖鸟的大骂声中化为一条气宇轩昂的白龙,消失在苍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