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一家人》戏精牡丹

68、3-3 猫

　　人不是生来就志向远大，在赵红七岁那年，她人生中第一个梦想只是拥有一只小猫。

　　那是个快速发展的年代，生活面目日日出新，人们充满期待，仿佛只要肯往前冲，遍地都是五颜六色明晃晃的机遇。赵红刚跟着爸妈搬到这个城镇，勉强适应了每天按时晨起去两个路口外的学校上课，路边摊围裙上溅满油渍的胖大妈熟练地把锅里翻滚的油条捞出来，赵红有时候会想起老家门外那条泥土路上下雨天留下的一道道自行车轮印，但她也喜欢新家外那家音响店里整日不停的港台流行音乐。她不懂乡愁也不懂音乐，但偶尔能隐约从曲调中听出一点点开心或不开心。

　　门卫爷爷养了一只猫，赵红经常能看见它弓起背，突出的脊梁骨把棕黄色的条纹撑开，连同油光水滑的毛发仿佛都要立在背上。张爷爷说它是个“猫大爷”，脾气大着呢，自从上次被院子里几个猴崽子拽着尾巴惹毛了，现在一看见小孩就炸毛；但赵红还是喜欢它，她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家里总是没人，于是也不着急回家，就远远蹲在门卫室外面，双手托腮，静静看着趴在墙角的猫。

　　即使爸爸妈妈忙着做生意，中途插班的自己不懂得怎么和其他小朋友交朋友，那时候她的认知体系里并没有孤独这个词，她只是看着一只在映着太阳光的墙角露出毛茸茸肚皮的猫咪，就觉得每天并不是很难过。

　　春天的时候赵红生了一场病，发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来势汹汹，她讨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打点滴，手腕处血管太细了针头要扎在脚上，但很高兴爸爸妈妈会因为生病而陪在她身边。一睁眼就能看到爸爸妈妈真是高兴，虽然看见爸爸有时焦躁地打着电话在病房里转圈会有些心虚胆怯。

　　“红红，你这病生的真不是时候。”

　　“怎么说话呢？小孩生病哪有什么时候，你这给人当爸爸的平常不管不问就罢了，孩子都高烧不退了还能说出这种话？！”

　　“你跟我吵什么？！不知道我忙吗？要不是你昏头涨脑忘了把伞放进孩子包里，她能淋雨？”

　　“……你忙我就不忙吗？！”

　　……

　　小赵红并没有想哭的感觉，她往医院的薄被子里缩了缩，把鼻子和嘴都闷进陌生的热里。单人病房里电视机上在放《猫和老鼠》，Tom又被机灵的Jerry惹炸了毛，赵红很想回家去门卫室摸摸大黄的毛，即使它弓起背做出很凶的样子的也没关系。

　　她足足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那天还和爸爸妈妈一起吃了火锅。阳光很好，赵红在医院一周，皮肤上闷出的一层假白仿佛立即就会被蒸腾殆尽，她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一条油炸小黄鱼，妈妈同意了的，要送给大黄。

　　她一路上蹦蹦跳跳走得轻快，快到门卫室时甚至跑了起来，为了省时间，爸妈带他吃饭的地方离家不远，小黄鱼还热着呢，大黄却死了。

　　造成赵红感冒的那场大雨来得毫无征兆，也在赵红住院的第二天走得毫无征兆，平常只爱在墙角舔爪子的大黄不知为何跑到外面路上，没有躲过飞驰而来的疯狂渣土车。赵红还不太懂门卫大爷话里关于生死的意思，她在大爷的指点下去了大黄死掉的地点，那条路不是很干净，各类污渍和沙石碎屑被路过的车辆碾平，她没有看出那个地方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因为哪里都没有大黄的痕迹。

　　美好新世纪尚在日新月异中快速奔跑，每个人都应该为它添砖加瓦，包括一只没什么人在乎的不乖巧的老猫。

　　但赵红在乎。

　　她把小黄鱼埋在花坛里，听见在一旁闲谈的人们把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

　　“妈，我下次生病也要住有电视看的病房！”

　　“胡说！哪还有人盼着生病的！你光看见人家红红住高级病房了，怎么没看见人家多听话多省心？人家和你一样大，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你呢？要是你也听话，让我能甩手出去挣钱，我也像红红爸妈一样要什么给你买什么。”

　　要什么买什么。听到这里赵红埋鱼的小铲子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当天晚上爸妈回家后，就告诉了他们她想要一只小猫。最好是大黄那样黄色条纹的，要是不行其他样子的小猫也可以。

　　妈妈不同意，说是只照顾她就已经照顾不过来，况且养宠物非常麻烦，又不卫生。赵红向妈妈保证说自己可以照顾好小猫，之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死缠烂打，赵家父母不明白乖巧懂事的女儿这次为什么这么难缠，但终于答应在她过生日的时候送一只小猫给她。

　　赵红在日历上郑重地画出6月29号，异常专注地盼望着期间每一天的到来，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期待过生日，她鼓足勇气跟家里养了猫的同学搭话，问他们平常应该怎么照顾小猫；她去门卫室和张爷爷聊天，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有一只大黄那样的小猫，可以带过来陪爷爷一起玩；因为要养小猫，她开始攒零用钱，虽然这是她最不用担心的事情——她有比其他小朋友都多的零花钱，从来用不完，多到她拿自己的零用钱每天请周围一圈同学吃零食以维持难得的新“友谊”爸妈都没有发现。

　　赵红甚至要抱着她那只猫咪存钱罐睡觉，晚上，妈妈疲惫归家，来到她房间看她，才发现女儿抱着那个存钱罐露出了一种少见的童真的兴奋笑容。

　　“红红，为什么要抱着存钱罐睡？上面有细菌的，多不卫生。”妈妈坐在床边，把存钱罐从赵红怀里抽出来。

　　“妈妈，我在攒钱，要养小猫的。”

　　看她一脸稚气的认真，赵妈妈心里的疲惫卸了大半：“哈哈，不用这么辛苦攒钱，你要是缺钱用就给爸爸妈妈说，我们平常辛苦一点，就是为了你啊。”赵妈妈轻轻帮女儿掖了掖被子，说：“爸爸今晚不回来了，他最近快要拿下一个重要大项目了，高兴着呢，别说要猫了，就他这高兴劲儿，你要只老虎他兴许都能给你弄来。”

　　赵红被妈妈逗得咯咯笑，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怀里抱着的小猫一点点变成大老虎然后自己趴在了老虎背上的样子，觉得那样她大概会成为最幸福的小孩。“幸福”这个词是最近老师才教给他们的，赵红很喜欢；而老虎，她去年过生日爸妈抽了一天时间带她去了动物园玩，她那时候见到了真正的大老虎。

　　生日那天傍晚，赵红是蹦着从学校出来的，今天结束了期末考试，明天就放暑假了，这意味着她可以拥有一个和小猫一起的悠长假期。她回家时家里像往常一样没人，赵红乖乖坐到小书桌前打开书包，踩着凳子从书柜里翻出一个新作业本抄写语文课文的课后生字和生词——早点写完假期作业，可以多一点和猫咪玩耍的时间。

　　赵红写几个字就要挣起身子看看窗外，不专心是很浪费时间的，所以她没意识到抄完第一单元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天很晚了，门铃比响起的时候比以往还要迟。她从卧室跑出去，险些自己绊自己一跤，她踉踉跄跄地站稳，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她甚至连小猫叫什么都想好了——

　　爸爸妈妈手里没有小猫，什么颜色的都没有。

　　准确地说，除了爸爸的公文包妈妈的小皮包，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拿，连蛋糕都没有。

　　为了让爸爸妈妈多陪自己玩，赵红惯常懂得看大人脸色行事，但这次，她急匆匆，根本顾不上爸爸眼里的焦躁和不耐烦。

　　“爸爸，小猫呢？我的小猫呢？快拿出来呀？”

　　爸爸看了她一眼，短暂的平静之后竟然大喝出声：“嚷嚷什么？！我忙了一天到家里一口热水都喝不上，就知道催命！”

　　她妈妈好像忽然才意识到他们忙晕了头，忘了女儿的生日：“你冲孩子吼什么！今天红红生日！”

　　他的确没有再吼了，他只是抬手把餐桌上的暖水瓶打翻在地，还动手打了自己老婆。

　　混乱中赵红被妈妈推到房间里，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抱起床上昂贵的洋娃娃缩在衣柜里。

　　这不是他爸爸第一次喝多了酒、谈崩了合作、遭遇到瓶颈，也不是最后一次，这只是其中一次，不重要也不严重的一次摩擦。

　　不重要也不严重，至少赵红爸爸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第二天醒酒后他都没有想到去跟女儿道一个歉。

　　妈妈第二天补了生日蛋糕给她，赵红在6月29号之后还足足等了一个星期，但仍没有发现爸妈会有在家里养一只猫的迹象。她也没有再向爸妈提过。

　　所有成年人都默认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实现，但对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来说，这还是有一点残忍。

　　或许和她长大后可能经历的一切相比这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们只说这件事有一点点残忍，一点点而已。

　　但赵家父母不知道的是，那之后赵红养了猫，她偷偷喂养了一只学校里的流浪白猫，甚至趁人不注意时亲昵地搂抱那只猫——那段时间赵红身上生小红疹，妈妈问她是不是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时她抿紧嘴摇摇头，绝口不提那只猫。

　　她爸妈没有发现赵红看似懂事之下那股惊人的执拗，没有发现那只野猫，没有发现女儿“自学成才”学会了撒谎——没有关系，有的父母就是什么都发现不了。

　　只是赵红从小就发现并坚信，想要的东西永远得靠自己才能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