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常相离》晨光灼灼

167、第167章 羁魂梦中语7

　　昭之二人走出许久，直到惊觉寺的影子再看不见时，才吹起呼哨，小红马背上驮着巨大的两个背篓走上前。
　　而后，她们并未下山，而是往崤函山的深处走去。
　　孟琮沅不在，那地狱一样的地方也该要毁掉了，还有恶鬼需要驱散，还有生灵需要解救。
　　昭之也不知道做这件事是赎罪还是救赎，也不知道做了之后可能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既然事情已经坏到此地步了，也就无所谓再坏一点了。
　　待上行到马也上不去的高度后，二人卸下背篓，背在自己肩上，继续前进。
　　那之后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她以为，她要混到那些苦力里面去，然后摸索地形，观察守卫，最后经过旷日持久的摸索和计划，才能解救那些生灵。
　　却怎么也没想到，所有的人迹，已是全无痕迹。孟琮沅撤走了所有的人，只留下这几乎挖空整座山的洞穴。
　　昭之和芳芳在四通八达的坑洞里转了足足两圈，里头什么都没了，只有一堆黑乎乎小山一般的残渣，那是各种工具的残渣，能带走的带走了，带不走的便这般烧毁了，手段干净利落。
　　而后，昭之往那小山堆上倒了油，点了火让那一堆东西，彻底变成灰烬。
　　昭之一边捂着鼻子等那些东西烧尽，一边皱眉思索，人呢，人都去了哪里，想到后来只觉浑身冰冷。
　　孟琮沅是不可能带那些人离京的，况且那些人知道了这样的惊天秘密，是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脱离控制的。
　　在上京城里，除非有另一个矿地，亦或另一座监牢，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大规模的矿洞，至少上百人，要提心吊胆的平白养着上百人，还不如……
　　“王妃，咱们是在找什么？”
　　昭之正眼瞧着眼前的芳芳，这女子非一般人，头脑聪明，身手也好，在皇宫里待的年月也长，什么都见识过了。
　　她想了想，觉得没有瞒着她的必要，便道：“找人，你在皇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吧？”
　　芳芳略一思索，缓缓问道：“传闻中，崤函山中有宝藏，没想到竟是一座矿。”
　　昭之点点头。
　　芳芳得到确认，又问：“所以，您是在找挖矿的人。”
　　昭之继续点头。
　　芳芳神色凝重起来，却道：“我看这地方不像有活人的样子，您是想找，死人？”
　　昭之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种事情有什么想不到的呢，她简直是多此一举呢，孟琮沅既然决定离京，在柳邕和墨晖那边他的行迹已然败露，自然是该要收拾好残局，毁尸灭迹，一点痕迹也不留才对。
　　就连芳芳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也立刻能想明白的事，她却花这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她，还在抱有什么样的期待呢。
　　“王妃，王妃，”
　　昭之回神，大火也不知道烧了多久，渐渐的火光暗淡下来，焦糊难闻的气味穿过层层布料直入肺腑，昭之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芳芳上前拍她的后背，昭之正要伸手摆摆表示不要紧，却咳得弯下腰来，然后一口鲜血扑了出来。
　　这一口血一部分喷到地上，还有些斑斑点点的溅在素色衣袍的下摆，犹如点点红梅盛开于白雪之中。
　　昭之愣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王妃，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一旁的芳芳慌了手脚，一会儿拍拍她的后背，一会儿绕过去看她的脸色。想了半天，才从背篓里找出水，拧开盖子递过去。
　　昭之漱了漱口，又慢慢喝了两口，才恢复平静，道：“你不觉得，是这味太呛人了吗？”
　　芳芳闻言，抿抿嘴，也不再问什么，收好水壶，低声道：“这火也差不多了，咱们出去吧。”
　　昭之感激于她的体贴，配合着她岔开话题：“芳芳，你见过万人坑吗？”
　　芳芳瞪大眼睛：“万，万人坑。”
　　昭之点点头，道：“对，就是乱葬岗，乱葬岗这你总知道吧。”
　　芳芳虽然是深宫妇人，见过人心险恶，各种歹毒手段，但这所谓的乱葬岗还是让她脸色发青，有些发懵。
　　昭之站直身体，看着一点一点幽暗下来的火光，她的身影映在墙上，肩宽体胖，像是个无所不能的巨人。
　　芳芳渐渐意识到什么，惊恐的看着她背后的火光一点点灭下去，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的黑暗都齐齐涌入眼里，芳芳捂着眼睛厉声尖叫起来，脚下不知怎的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在地上，她的后背几乎是瞬间就全湿了。
　　当时，徐嬷嬷告诉她，让她给太后殉葬，她也不过是躲起来偷偷哭了几场。眼下，她们要去找那个所谓的万人坑，在这样无尽幽深的地底下，她感觉自己已然是身处无间地狱里头了。
　　昭之点亮火折子，静静凝视着她，又过了好一会儿，芳芳才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昭之。
　　昭之道：“你好些了吗，好些了，我们就走吧。”
　　芳芳抹了抹额角，用力咬了咬唇，才跟着她一点一点在甬道里移动。
　　四周无比幽静，只有她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刚开始没意识到她们可能面临的是什么，又是跟着这个把自己从阎王那里救回来自己无比信赖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
　　现下什么都知道了，她这辈子所有的惊惧仿佛都叠加起来了，脚上踩到一个石头也能把她吓个半死。
　　最后，昭之只得无奈的任由她拉着她的衣袖，宽慰道：“没事，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芳芳对她的安慰并不买账，畏畏缩缩的跟着她走，目光四下乱瞟，只觉得看哪哪都是鬼影飘过。
　　又走了一刻钟，昭之袖子都快被她拽破了，她还陷在混乱的惊惧里，整个人都是哆哆嗦嗦的。
　　走在前头的昭之突然回头，嘴里呼喝一声，那火光就在她头顶上，把她的面孔照得惨白惨白的，鲜红的舌头也垂挂着，这一下把芳芳三魂吓没了七魄，芳芳的情绪彻底失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昭之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等着，后来摸了摸肚子，干脆从背篓里找出干粮，就着那悲惨的哭声把冷酷无情的自己给喂饱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没吃饱过了，总有这样那样的糟心事，让她胃口全无。
　　芳芳用帕子擦擦眼泪，擦擦鼻涕，惊恐的情绪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王妃，你怎么能这样，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昭之不要脸的又喝了一口水，笑眯眯道：“所以啊，我都说了，活人比死人可怕。”
　　芳芳怒瞪她：“王妃你太坏了，人家差点被你吓死了，你还在一边吃东西。”
　　昭之从背篓里翻了翻，又翻了翻，翻到一块大饼递给她。
　　“呐，唯一一块牛肉馅饼，给你，吃了就不怕了。”
　　芳芳揉了揉鼻子，哼哼一声，一边接那大饼一边怒道：“我才没有在怕。”
　　昭之又把水壶递过去，笑道：“对对，你最勇敢了。”
　　芳芳慢慢把自己喂饱了，见那头昭之取出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便也凑了上去，昭之画的是地底下的图，脑海中搜寻着自己上一次经过的地方。
　　芳芳伸手一指，道：“就是这里，方才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味道和声音，很不同，味道我是说不上来，但我感觉那里有回音，应该有什么机关。”
　　昭之惊喜的看着她：“芳芳，你真聪明。”
　　芳芳面上发烫，只是腼腆一笑。这么直白的被人夸奖，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休息够了，二人继续前进，这一回芳芳彻底冷静下来，两人很快找到了那万人坑。上百具新鲜的尸体扔在面上，底层的森森白骨倒是看不见了，昭之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饶是芳芳早就宽慰过自己一遍，也还是吓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又趴在地上把刚刚吃下去的食物给吐了出来，吐完之后又干呕了好一阵子。
　　也不知道安静了多久，芳芳才道：“王妃，咱们要做什么？”
　　昭之面无表情放下背篓，一边从背篓里面往外取东西，一边冷声道：“超渡。”
　　芳芳学着她的样子，从背篓里取出东西，一边反问：“超渡？”
　　昭之将玄铁铸成的铁管一一连接，芳芳也上前打下手，不一会儿那铁管接成了几十丈的一根管子，昭之又取出九龙水。
　　做好这些准备，她皱着眉头看了看万人坑，又看了看芳芳。将背篓递给她，拖着她走到出口处，又从袖里掏出一块帕子，令她系在面上，冷声道：“出去等我。”
　　芳芳惊慌看她，见她面色坚决、不容置喙，只得顺从的走了出去。
　　昭之慢慢将帕子覆在面上，又觉得不够，又覆了一层，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以后，才慢慢往铁管里倒九龙水。
　　九龙水顺着玄铁管子落在万人坑里，顿时翻腾起阵阵白烟，无数覆在尸骨上的生物发出剧烈的叫嚣，蝙蝠抖动着翅膀发出剧烈的嗡嗡之声，老鼠和各种不知名的虫子纷纷爬上坑壁，四散奔逃。
　　昭之只是面无表情的往铁管里倒九龙水，偶尔有几只老鼠吱吱叫着疯狂从她脚面爬过，她也是一动不动的。
　　一罐一罐九龙水倒下去，空气发生剧烈的变化，刺鼻的味道穿过层层阻隔抵达她的鼻腔，有毒的尘烟四下弥漫，便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是热辣辣的，也说不上到底是哪里疼，连眼眶也被刺激得不断流出液体……
　　明明既然受不了了，就该退出去，可她不知不觉陷得那么深，连做人的本能都放弃了，只觉得心像是被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填满了，若是不这样做，她就要死掉了。
　　最后一罐九龙水下去时，整个空间已经满是烟尘，进来之前点燃的灯也不知道是灭了，还是被烟尘覆盖了，眼前看不到一点光线。
　　昭之闭上眼，面上已是一片湿润，感到那种“兹拉”还在不停响着，那是骨头一点一点消融的声音，眼底还在不断渗出水来，昭之四肢发软、五感渐渐失灵，混乱中好似听到玄铁管凌空坠落下去，而后又听见扑通一声，身体感到钝钝的疼痛，应该是摔倒了。
　　昏暗中，兹拉声渐渐没有了，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她想，这酷刑总算结束了。
　　然后，昭之深吸一口气，想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就那样楞楞躺在地上，直到永恒的黑暗来临……
　　***
　　李南回宁国府的时候，距离三人分别过去了三天，他错过了老宁国公出殡的日子。
　　墨阳和薛选从外赶回来的时候，他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与他的奔波疲态比起来，另外两个人也不见有多精神。
　　李南思索了好一阵，开口道：“少爷，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薛选整个人横躺在椅子里，腿都要斜到天上去了，懒洋洋道：“不就是太子嘛，能有多离奇。”
　　李南微微一愣，惊道：“这你也知道了。”
　　墨阳脱下灰不溜秋的袍子，斜斜靠在椅子里，声音有些沙哑：“看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已经确定了。”
　　李南这才注意到这两人身上的奇装异服：“你们这穿的什么衣服，这不是刑部大牢的制服吗？你们干什么了？”
　　薛选一脸得意：“我们去死牢了，你简直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年天下大赦之后那些死囚都如何了。”
　　李南学他的表情，懒洋洋道：“被人送到崤函山挖金矿去了，能有多离奇。”
　　墨阳换了一身常服，喝了一整壶茶，又摸摸肚子，这才唤了人准备吃食。
　　薛选先是瞪大眼睛，不一会儿，双眼一亮，坐起身子来：“也就是说，那些失踪人口，还有不知名的乞丐，落单的难民，死囚，都被刑部这帮孙子偷偷抓起来，送到崤函山里头去了。”
　　墨阳淡定的点点头，然后眯着眼睛，开始揉额角。
　　李南顺着薛选的思路，把所有的事情一点一点连了起来，不由得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样的事实，他简直不敢想。
　　薛选显然也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喃喃自语：“我的娘呀，难怪薛家这些年也不用明面上巴结太子就可以站得这么高，这么牢。”
　　李南突然想到什么，冲着墨阳道：“少爷，我跟着那两个人，一路到了西平郡。”
　　薛选闻言，喃喃道：“西平郡，距离上京城最近的一个郡县，那里怎么了。”
　　李南道：“在西平郡的醉梦楼里，聚了不少人，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他们彼此相熟显然是一伙的。等了两天，有人给他们发了银子，然后这些人便化整为零逐渐消失了。”
　　墨阳睁开眼睛：“醉梦楼，醉梦楼竟然也是太子的吗？”
　　薛选却注意到另外的事情：“江湖好手，江湖好手。”
　　三人正各有所思，门被敲响了，下人送了吃食上来。
　　墨阳刚吃了一口，又有人敲门了：“少爷，宫里来人了。”
　　墨阳站起身，瞪了一眼还穿着那身衣服的薛选，李南一脚将墨阳刚刚换下来的衣服踢到床底下去。
　　墨阳走到门口，拉开门，道：“是什么人？”
　　“就是上次，和七公主一起来的内侍。”
　　墨阳道：“太子近侍李全？”
　　下人应道：“好像是，说是来传达太子殿下的旨意。”
　　墨阳冷声道：“我知道了，请他到东厅里候着。”
　　下人应声而去，薛选一边站起来脱衣服，一边笑：“太子殿下是真抬举你，这满朝文武的，有哪个能有这般厚待，都第三回了。”
　　李南紧张的问：“少爷，您再拒绝的话，会不会惹怒太子啊？”
　　墨阳整整衣衫，冲薛选挑挑眉，薛选点点头，一边对李南道：“谁说小爷要拒绝，小爷也是个识得抬举的人。”
　　李南恍然大悟，又有些犹豫：“可是，”
　　另一头，墨阳已经带上门走了，薛选把外裳一脱，一脚踢到李南床底下，又懒散的坐下来吃东西，面上带着一抹意味深长、又不怀好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