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佳期十二红

91、弱水灵光见

　　天山天池边，松林下的小木屋内，马兹达正捧着一本书观看。
　　自他走后，三界已经变了太多。
　　始终与祆教不相上下的萨满教，在他离开后果然烜赫一时，几乎占领了所有山灵水秀的宝地，然而他们固步自封，终于被明教打得一败涂地。明尊察宛为相，明教把持天庭，却也好景不长，曾经的师|弟察宛死在了阐教和截教手里，明教也已被禁绝。小师|弟弥|勒出走之后，入了佛门，把六道轮回也带了过去，还仿照祆教的众善神制创造了诸菩萨制，并开创了弥|勒净土，居功甚伟，做了佛教的未来佛。
　　当初马兹达遭了察宛的暗算，身中剧毒，自知命不久矣，因此安排下七位一体，七灵一元，为的是慢慢化解毒性。有朝一日苏醒过来，这些散落三界的灵|体也不会落后他人太远。果不其然，现在的功|法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当年最重要的是灵气充沛的宝地，而现在地固然重要，人却更重要。
　　——难怪新天条解禁了思凡啊。马兹达曾亲眼看到旧天条的诞生，他当然知道，禁思凡是因为地少人多，限|制神仙的数量以息纷争。而现在呢？维摩诘一个室空之术，就能在一间小小的斗室中装下九百万菩萨，怕什么地少人多？
　　安娜希德端着药碗从外面进来。
　　“火天神，这是今天的药。”
　　马兹达放下书，接过药碗，皱了皱眉，屏住呼吸一饮而尽，然后把药碗远远地放下，撇过脑袋，恨不得离它越远越好。
　　门帘后面传来一声憋不住的闷笑，马兹达屈起手指一敲桌子：“自己把药熬得那么难喝，病人受不了，你还在笑呢！”
　　一个金发少年从门帘里栽了出来，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回身去指着门帘后面大笑道：“阿尔达希尔，你不|厚道！站在那里好好的，你捏我痒痒肉干什么？你看，火天神都误会我笑他了！还把我推出来——真是个坏胚子！”
　　门帘一挑，阿尔达希尔走进来，冷着一张脸：“你怎么不说刚才笑的是我呢？”
　　“我哪比得上你啊？那么会装老成，说板着脸就板着了。”
　　“看脸色说话，果然是编的吧？”
　　“主人！”阿契美尼斯又猫上了安娜希德，“您快管管阿尔达希尔吧，他又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安娜希德摸了摸|他的金发，笑道：“你呀！”
　　“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是这么没正形。”马兹达微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们也坐下，有件事，我倒要问问你们。”
　　“火天神您问吧，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名金发少年施礼之后，坐在椅子上。
　　“刘沉香这个人，你们了解多少？”
　　“我们都没跟他打过交道，知道的都是三界内的传闻。”阿契美尼斯先开了口，“他呀，他是华山三圣母和一个凡人的孩子，是佛门净坛使者的俗家弟|子——不过，据说他的本事是斗战胜佛孙悟空教的。他媳妇是万窟山的小狐狸，会劈天神掌。她的父母是死在三圣母手上的，但不知为什么，反而成了一家人。嗳，据说东海八太子的媳妇，曾经跟他好过，还拜了堂成了亲呢！那个八太子倒也不恼，还跟他是好朋友……”
　　“别的不知道，情情爱|爱门儿清——阿契美尼斯，你什么时候改行当媒人了吗？”阿尔达希尔说。
　　马兹达也笑了笑：“我是想知道，他的本事如何。”
　　“本事么……连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那当然是厉害得没边了……”阿契美尼斯脸色白了白，忽然又一梗脖颈，“不过我觉得，师父肯定是一直没认真跟他打。师父最后在昆仑山输给他，肯定是因为之前跟九个人过了招——您不知道，那里面可是有平天大圣牛魔王、斗战胜佛孙悟空、三坛海会大神哪吒那样的高手呢！都是因为被他们围|攻受了伤，师父才落败的！”
　　“倒霉的医生治病头，走时的医生治病尾——怎么着都能好，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阿尔达希尔撇了撇嘴，“让他跟师父换换，先跟那些人过过招再打，看他还行不行！”
　　“唷，今天小金乌从西边出来了？阿尔达希尔不跟我抬杠了？”阿契美尼斯惊讶道。
　　“你倒是多说几句这么在理的话啊。”阿尔达希尔抬起眉毛瞥了瞥他。
　　“啧，好不到一句话！”阿契美尼斯气得直跌脚。
　　安娜希德说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武艺高强并不代|表一切。那刘沉香的确有缺陷——别说霍尔达德了，一个泗州水母，他都收拾不了。他还曾被杨戬用法阵困了半年。阐教金铃仙的水火铎，他也是靠宝莲灯才破的。”
　　马兹达将这些暗记心中，又问道：“那么他品性如何呢？”
　　“他在昆仑闯三关得神斧，大家都看见了。”阿契美尼斯扳着手指头数道，“第一关，是满洞的冰雪，只有用博爱之心才能融化，他做到了；第二关，只要坐上宝座，就能当玉|皇|大|帝，他抵|制住了权力的诱|惑，过了关；第三关，必须牺牲自己才能拯救瘟|疫肆虐的山村，这一关也没难倒他。博爱、牺牲、能抵|制住诱|惑，劈山救母的纯孝之人，还特别有魅力，能吸引一大批人拥护。虽然他打败了我师父，我很不高兴，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贤人。”
　　“在人前像模像样，在人后就不一定咯。”
　　“阿尔达希尔，你不跟我抬杠就不舒服是吧？”
　　“这回我可真不是抬杠。”阿尔达希尔认真地说，“我觉得他有的时候糊涂得很。当初救母的时候，他曾搅闹蟠桃会，却被师父一张假诏书骗了——那时三圣母还没救出来，他就自己散尽了法|力。芝罘八仙劫掠东海，师父只是收下了十二颗夜明珠，他却揪着师父告，没顾得上芝罘八仙。师父伤那么重，也不知道好了多少，又被他害得挨了八百鞭|子，唉，一定可疼可疼了……”
　　阿尔达希尔说着，脸都有些耷|拉了。
　　“你们两个小东西，总是师父长师父短的，他是个很好的人吗？”
　　“至少对我俩挺好的。”阿契美尼斯说着，又瞥了阿尔达希尔一眼，“这个你可别抬杠。虽说他后来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吧……”
　　“你们不懂。”安娜希德轻叹了一声，回头望了望马兹达，“其实他是个好官，尽职尽责，只是有些刻薄寡恩。而且确实善于权|术，不好惹。再说，他落败于昆仑山之后，那么快就恢复到这种程度，他的实力相当可观——也有可能，他是像您一样，早有准备，那么如此智谋也足够傲人了。”
　　“他输给刘沉香，不是只有一次。”
　　“的确，早先在积雷山就有一次了——唉，他会一再输给刘沉香，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虽说这也是借了佛道交恶的东风，可我总觉得不至于……或许是刘沉香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本事吧。火天神，将来去了佛门，与刘沉香打交道，要谨慎才是啊。”
　　马兹达沉吟片刻。
　　“刘沉香曾经掀翻十八层地狱，放出数十万|恶|鬼，我没记错吧？”
　　“正是。这件事早就被炳灵公黄天化参过，只是佛教一味庇护，刘沉香并没有为此负责。”
　　“地府这么大，我看装得下很多东西么。”马兹达站了起来，踱到窗前，背着手往外看，“东方人说，地狱是‘修罗地狱’？”
　　“西方人还说，地狱里的恶|魔就是‘迭瓦’呢。”安娜希德跟了上去，“可他们哪里知道，其实不管是阿胡拉还是提婆，都不曾入主过地狱，一切不过是两族的宿怨在人间传走了样而已。”
　　正如阿修罗与阿胡拉不过一音之转，迭瓦与提婆也是如此。提婆，就是佛教的天人，位居八部众之首，魔家四将就是出自天人一族。很多人把天人与人仙混同，甚至把“天人五衰”之类的概念硬套到人仙身上，其实这完全是翻译造成的误解。
　　“是吗？”马兹达轻笑了一声，“与其白白担了恶|名，何妨把这‘修罗地狱’变成真的？”

　　九天之上，天河汹涌，翻滚的白浪扑上两|岸，卷成漩涡，形如挣扎的魔爪。弱水数千年都不曾这般狂|暴，她发疯一般冲击着天闸：“放我出去！我要回去！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寂寞了！”
　　几名天兵站得稍近，竟被卷入水底。守将不敢在天河边稍待，急忙回禀了如今的水军元|帅、起复不久的真武大帝。
　　真武大帝与天蓬元|帅有过不错的交情，知道天蓬元|帅能安抚住弱水，遂奏报天庭，派人去西天请来了净坛使者。弱水一见来的是他，张|开双臂，奋力冲向天闸，高声呼喊着：“巴|赫兰，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巴|赫兰”这个名字，唤|起了猪八戒心底无限久远的记忆。在成为净坛使者之前，他曾是猪刚鬣；在成为猪刚鬣之前，他曾是天蓬元|帅；而在成为天蓬元|帅之前呢？
　　他来自荒凉的高山，从那高山上能俯瞰两条大河滋养下的沃|土。他的师门，尚火而释水，以飞腾的圣火、灿烂的灵光立足于世。他知道谁才是真正“化胡为佛”的神，他见过马兹达的鹰翼鹰尾，那是如今世已无考的“羽人”模样。风、雨、云、冰雹化作了四匹雪白的骏马，高大、丰|腴而俊美的安娜希德驾着骏马，众善神并肩作战——而那时的他，也是众善神之一啊！
　　巴|赫兰，祆教战神巴|赫兰，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
　　可是他毕竟还有理智，于是劝道：“弱水，你的寂寞我都知道。可是你一旦下界，一滴就会化为万滴，人间将遭受灭|顶|之|灾啊！”
　　“不，现在不同了！”弱水眼中蓄满泪水，“火天神——他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火天神？哪个火天神？”猪八戒大吃一惊。
　　“我们的火天神——阿胡拉·马兹达！”
　　“弱水，你糊涂了！三千多年了，他怎么可能再回来？”
　　“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是霍尔达德啊，我的感觉怎么会错？”弱水苦苦哀告，“他能救我，只有他！巴|赫兰，我要回到他身边去！——霍尔达德怎么能离开马兹达？”
　　猪八戒脸色煞白。
　　“好了，好了，弱水，你静一静。”他只得先稳住弱水，“我总得先找到火天神，再让他来救你吧？”
　　“——你要早去早回啊！”

　　马兹达，霍尔达德，巴|赫兰，这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但却不包括从上古过来的那些大神。弱水这一闹，他们一定都知道了。马兹达本来打算再休养一阵，这一下也等不得了，立刻动身前往大雷音寺，投靠了佛门。曾经的祆教教|主，竟成了佛门的修罗明王菩萨，佛门弟|子个个扬眉吐气，面上生辉。
　　瑶池内，玉帝和王母也得知了此情。
　　“阿胡拉·马兹达，三千多年了，他竟然还能回来？”看到马兹达这样，玉帝竟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情，“可惜啊，祆教的脊梁骨都被抽掉了——这还没一点事，他就去投了佛门。唉，真是不比当年了！”
　　“不，陛下，马兹达难得复苏，绝不是为了做任何人的附庸——他既然投了佛门，我料佛门从此多事了。”王母在御案边慢慢坐下，凑近了玉帝，“陛下，我们的机会到了。”
　　“机会？什么机会？”
　　“菊儿汗是怎么征服东黑汗国的？”王母笑了，“让他们争吧，他们越争，就越需要我们。只要在新时代找到新的定位，我们一样不愁没有威严。”
　　“新时代？新的定位？”玉帝察觉到，王母的说法跟从前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了，臣妾也看明白了——新天条，确实是有利于三界的。逆流而动，必受其殃，倒不如顺水推舟。”王母站起来，恭恭敬敬敛衽而拜，“其实，我们应该感谢杨戬。天条不是不该改，而是改得太迟了！”
　　“娘娘，你怎么……”玉帝有些无所适从，“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啊！”
　　王母垂眼笑了一声，有些微妙的尴尬。
　　“陛下，杨戬曾经说，天条已经落后于时代——他是对的。”
　　“陛下可知道，符税和过路税第一次超过田税和人丁税，是哪一年？”
　　“下界两百六十年|前。就在那之后不久，杨戬第一次提起了减税。他说减税能扩大税源，当时谁也不信，对吧？其实，那是我们以过去的目光看问题了。对于工商来说，减了税，他们手里的余量就多了，就能扩大产业，当然能扩大税源。”
　　玉帝仍然摇头：“可是，允许神仙动凡心，又废除了对妖物的天劫，还放松了地狱的刑罚，任三界人、神、妖这样繁衍下去，会导致人丁过多，民生走到山穷水尽，三界陷入大乱啊！”
　　“那是因为过去资源紧缺，可是现在没有这个问题了。人丁越多，劳力越多，商市越大，创造越丰富，怕什么人丁多呢？越多越好啊！”王母又笑，捧出了一本簿册，“陛下，您看看，符税和过路税收了多少？田税和人丁税收了多少？是谁支撑起了天庭？谁支撑起了天庭，天条就是为谁定的。”
　　玉帝将信将疑地接过了簿册，蹙起眉头，若有所思。王母也不着急，告了坐，静静地陪在一边。
　　良久，玉帝才阖上了簿册。
　　“那么……娘娘，我们的新定位在哪里？”
　　“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想把异教生吞活剥，可是谁都知道不能真的打起来，否则就是玉石俱焚。一方面，我们在这里，就是三界的压舱石——行船越动|荡，压舱石就越动不得。另一方面，他们只管针尖对麦芒，谁要想占据上风，我们的态度举足轻重，这样一来，还怕没有人把威严和地位拱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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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卷标来自《单刀会·望水》，故事我就不重复了，看到这个卷标，就该知道本卷会是什么风格了吧？
2.维摩诘斗室装下九百万菩萨，出自《维摩经》。
3.印度人崇拜提婆Deva（意译为天，就是中文所说的天人），波斯人崇拜阿胡拉Ahura，互相都说对方是坏人，于是波斯人口|中的坏人往西传，变成了迭瓦devil，印度人口|中的坏人往东传，就变成了“修罗地狱”“修罗场”。
4.魔家四将当然是天人，“天王”肯定是天人啊。
5.“荒凉的高山”就是伊朗高原，“两条大河滋养下的沃|土”就是新月沃地。佛教从琐罗亚斯德教吸收了很多东西，印度和波斯两大文明多有相通之处，所以说谁才是真正“化胡为佛”的神呢？
6.霍尔达德是琐罗亚斯德教的水神，“七位一体”善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