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扫黛林霏

28、锦瑟华年谁与度(1)

　　　山暝景翳，晚霞在山巅绣上一圈金线，远山蔚然深秀，浅黛深碧动人心。日暮时分的南中，一向美丽得让人心折——尤其是，在心爱之人身边。
　　千军万马奔腾于林间，兵车辚辚，马嘶萧萧，踏蹄如雷，挥鞭若风。
　　中军帅旗下，一匹皮毛光泽的纯黑骏马撒蹄飞奔，马上一男一女正旁若无人的低声笑谈，全然不顾周围兵士眼光。
　　那男子身形清矍，纶巾鹤氅宽袍广袖，气度闲适淡然，不似将军率兵回营，却若林下高士信马由缰。鬓发轻霜，玉质容颜染就几分沧桑，然而非但不显老态，还因为褪尽青年的率性激昂、不染迟暮之人的唯唯诺诺，而更显得宁静从容、澹泊温良。那人谈笑进退间，尽显指点江山的弘远，胸怀苍生的仁厚，纵论古今的大气，还有一丝丝驰骋山河的傲然，风流绝尘不似凡间人物。
　　他怀中的女子，正是娉娉袅袅的二八年华，虽较之男子的婉风流还是少了几分魅人，但细看之下，剪水双眸，转眄流精，质傲清霜，玉颜光润，自有清水出芙蓉般的天然灵秀。
　　深深吸了一口沁人的岚气，少女圣洁姣美的容颜多了些微夕阳的晕红，浅笑着看向男子，笑道：“相父多年未策马临阵了，怎的骑术依然熟稔？”
　　男子含笑道：“若不是这马通人心，相父早坠马多次了。”说着，一手轻揽女子，一手抚摩坐骑鬃毛。
　　女子轻轻颦了眉，皱皱鼻子，表示不信，又急忙松了微颦的黛眉——在他身边，欢喜还来不及，怎舍得皱眉呵！
　　凝神注视着她表情的变化，男子略略拥得紧了些，有些心疼：“湘儿，相父让你受罪了啊……”
　　姒湘急急忙忙的连连摇头：“相父，湘儿蒙您亲率大军来救，已是感激涕零，万死不得报答，您别折杀湘儿了！”
　　孔明怜惜的看着她一会儿，微微一笑，温柔的阻止了怀中少女结结巴巴的“感谢”。
　　“相父，您打算怎么处置那宫中女子？此次刘隽叛乱什么时候可以平定？曹魏近日有什么动向？”姒湘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开口问道。
　　孔明笑若朗月入怀：“湘儿比亮还操心政务！难得出游，暂且放下烦心事务，策马看遍这南中林壑吧！”
　　姒湘不愿意打断他难得的畅意，可想着未明的刘隽叛军，忍不住还是出声：“相父，可是刘隽……”
　　“鼠辈何足为惧？”孔明轻笑，既是自傲又是爱怜，“相父在此，湘儿难道还有忧虑吗？”
　　不待姒湘说话，孔明重重策马，黑马纵蹄飞驰，不多时便越过中军直逼前军。
　　两旁林木蓊郁，流青滴翠，夕红脉脉，林间风致引得姒湘黛眉尽展。顷刻间，突然想起，若刘隽用火攻……张唇欲提醒，正见孔明潇洒笑颜，担忧的心立刻放了下来——这是在他身边呵，在一生善用火攻的孔明身边，在她才绝古今的相父身边。不再言语，姒湘放下了所有的忧虑，软软依着孔明，粲然欢欣。

　　少女清脆的笑声伴随马蹄得得，洒了一路，两侧林木间的鸟鸣似乎也多了些喜悦轻灵。

　　听到由远至近的蹄声，随前军而行的姜维挑开车帷，看到难得开怀的丞相，正宽慰舒颜，忽然目光落到他怀中展颜畅笑的少女肩上，欣慰的神色中立刻添了好些黯然。
　　少女正一手指了河山，絮絮对孔明说着什么，笑眼明媚，顾盼神飞。孔明微侧了头，听她絮语，不知听到什么乐事，抚掌大笑。姜维怔了一会，淡淡笑了，宽慰交织着苦涩，安心中夹杂了自伤：“果然，只有在丞相身边，你才能真正展颜。”心口银丝扎入的地方凉丝丝的痛，冰寒酸涩。探手入怀，竭力用手心的温热捂暖伤口的冰凉，可面上依然笑颜不改。

　　行了小半日，当夕阳的最后一道霞光没入远岚，不远处旷地上数十座营寨正炊烟袅袅。
　　晚风多情，寨前大旗在风中自在招展。
　　遥遥看到墨色的“诸葛”二字，姒湘忍不住激动起来：“看，蜀营！相父，湘儿看到蜀营了！”
　　多久了，多久没有看到如此令人安心的营帐！多久，没有感觉到家的味道了！飘着诸葛大旗的地方，便是她的家啊，她安稳牢固不可攻破的堡垒。
　　熟悉的寨门越来越近，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放松了下来。姒湘深深呼吸，好象已经闻到寨中的米香，还有那陈年老酒的醇香。那些兵士粗鲁但质朴的吆喝仿佛就响在耳边。
　　好不容易等孔明勒了马，姒湘急急忙翻身下马，急急忙朝寨门奔过去，裙裾在风中飞扬，佩环叮当，急切得仿佛宦游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
　　孔明轻拍着坐下打着响鼻的战马，含笑凝视着奔跑的少女，眉目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姒湘掀开主帐门帘，帐内陈设依旧，是孔明多年来惯常的摆设。姒湘眼眶一红，正要落泪，一女子笑着迎上来：“湘儿，姐姐候你多日了。”
　　愣愣的任那女子拉过自己上下打量，姒湘如同置身梦境，喃喃道：“祝融姐姐，你怎在这里？”
　　随后挑帘而入的孔明笑道：“湘儿，你可得好好谢谢祝融夫人——若不是夫人，相父不会会知道湘儿受了这么多罪，不会知道那宫中少女竟占了湘儿肉身……”说罢，简短的叙述了祝融星夜送书之事。
　　听了孔明之言，姒湘疑惑挑眉，正要问话，祝融递给她一封信，笑道：“妾身也是看到释比哥哥之信才知道离魂之事的。湘儿还是唤来檀巽释比一问吧。”
　　命人唤来檀巽，姒湘感激的向他一礼，孔明亦是微笑着一揖。
　　檀巽慌忙回礼，仙姿款款，飘逸儒雅。
　　“释比哥哥还是这么好看。”祝融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嘻嘻的看他们三人礼尚往来。
　　温柔的瞥了一眼祝融，檀巽这才温和的开口：“湘儿不必疑惑，我自会慢慢说与你知。当确定你说的离魂之事属实，又见姜维将军被俘，我便修书与祝融妹妹，唤她速报之于诸葛丞相。
　　魂魄离身，并非肉眼所不能见，不在于法术修为，而在于是否倾之于心血——若与你之情铭心刻骨，自然可见你魂魄。姜维将军身为麒麟子，灵质天成，又倾心于你，我则是因为自幼修习术法，见惯魂魄——因此，我二人能看见你灵魄。如今你已受姜维将军心头之血，初复容貌，众人皆可见你绯红身形。待与真身相会之时，本释比作法便能令你魂魄归位。”
　　檀巽说完，又脉脉的看了看祝融，这才转头向孔明问道：“诸葛丞相，您所见到的湘儿是否通体绯红？”
　　孔明摇摇头：“亮只见湘儿雪纺衣裙，青丝皓颜。”
　　檀巽一震，难道孔明……凝神看着眼前器宇宏邈的蜀相，檀巽在心里轻叹：诸葛亮，你真待湘儿如女吗？
　　顾不得他们的对话，姒湘想起了另外的问题：“一纸信笺实难让人信服。檀巽，你怎让相父信了你？”
　　“元魄离身之人，天庭会呈淡金色。”回答她的是孔明，“那宫中女子性情大变，亮本就疑惑，再看她天庭，果然如释比信中所言，略显金光。”
　　“如今在湘儿真身内的魂魄到底为何人？”姒湘再问。
　　孔明笑着摇摇头：“相父非神，怎能事事皆通？待平了刘隽，回师成都便知了。”
　　“那女子，似与伯约有旧。”想着她当时言行，孔明道。
　　“伯约……”听到姜维的名字，姒湘不禁心里一痛。与相父重逢后，满心满眼都是他，早忘了舍身护她的姜维。不知他现在如何……
　　一直注视着她的孔明，见她神情变化，淡淡一笑，道：“受了这些日的罪，湘儿必也累了。伯约在左军主帐内，去看看他吧。记得早些回中军大帐休息——亮已命人为你在内帐备下床榻。”
　　姒湘闻言低首应了，心里酸酸软软，不知是喜是哀——相父，他一直都记得。
　　凝视她低垂的皓颈，孔明亦是感慨——那时，幼小的她长年随自己戎马江山，夜里总以怕黑为由，缠着要和自己同帐而眠。被她缠不过，便在中军主帐帷幔之内设一小榻，日里任她陪伴自己在外帐处理军务，夜深后小人儿便会乖乖回到自己榻上安心睡去。这么些年了，不知为她盖过多少次踢落的被子，擦拭过多少次因噩梦而滴落的泪水。不知不觉这么些年，自己常常抱在怀里安抚的惊惶无助的小人儿，已长成了多情温婉的窈窕佳人……

　　姜维斜靠着榻，无神的看着帐门。她，应是幸福的笑着的吧？在丞相身边，开怀，撒娇，依赖……
　　本是苦涩的心情，想着她的笑声她明亮的神情，不自觉的便变成了甜蜜，姜维撑着头，又想着她在刘隽地牢内的温柔，为他舍身诱敌时的决绝，嘴角渐渐的勾起来。
　　湘儿，你开心就好。
　　灯盏光晕里，他英俊的侧脸柔和的不可思议。

　　帐帘掀起，姜维以为是风吹，浑不在意，依然含笑想着心爱的女子。
　　姒湘喘息未匀的站在帐门内，看到的便是脸色苍白眉头微锁的青年将领正凝视着灯光温柔低笑。
　　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神情，姒湘正欲开口问他，忽然明白过来，心头酸痛，眼眶顿时便红了。
　　“伯约，你重伤未愈，怎么坐起来？”姒湘慢慢走近他，语声哽咽，“快躺下吧，风吹着会难受的……”
　　姜维闻声猛然抬头，骤然惊喜，看到泪光盈盈的她，顿时心疼的收了剑眉：“湘儿怎么了？丞相如何？是不是离魂术有些难办？”
　　姒湘轻轻摇头，抱住他，无声落泪。
　　姜维也不说话，轻抚她背，任她在自己怀里哭泣，良久，慢慢明白过来，喜悦如江潮拍击心口，震得伤处甜蜜的痛。俊颜明冽喜悦，发自内心的笑容，若出鞘清锋的锋利明澈，若星辰般的光润粲然。

作者有话说

　　本章完
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