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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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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星稀月朗,夜虫欢。
夏若清躺在散发着陈木木香的床铺上,与母亲抵足而眠。
她默然无声地打量着这间简朴淡雅的房间,房内并无乡间人家常见的凌乱与简陋,家居陈列整齐妥帖。一眼就看得出居室的墙壁与家具都新粉不久,温润簇新的灯光下散发着锃亮的光泽。颜色端丽清淡的窗帘依依伏贴在木质窗框边。墙壁上寥寥几幅书画,却风骨俊逸,功力不凡。
眸子定在右侧壁上那一幅书法,苏轼的《定风波》,温润清举的颜体,起承转合皆是风华——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卫霁朗的笔墨,经年如梦,她却依旧鲜明地记得他的笔迹。
第一次见他是在母校院系书法比赛上。
他以研究生院第一名上台领奖,然后经主持人要求当场表演,于是泼墨挥毫,洋洋洒洒写下这一阙《定风波》。
那日,研一刚入学没多久的她坐在台下,痴痴顾盼,心如鼓擂: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
舞台明亮耀目的灯光下,他一身素衣简形,颀长身姿淡然傲立在蒙着墨绿法兰绒桌布的长条几旁。侧脸清隽,鼻挺唇薄,墨眸炯亮幽深,连光都照不透般。如此清冷却明亮,似深不可测,又清澈澄练。
那一瞬,她仿佛遥遥望见了空山清泉,落地无声。抑或是雪地鸿影,踏雪无痕。
狠狠地,他就如此不动声色地震慑住她一颗由来清傲的心。
这便是曾在梦中总是照不见正面的那个模糊人影啊!
那一刻,她终究明白《神雕侠侣》中那句“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深刻含义。
一见卫霁朗,她亦误终身。
然后她开始四处不着痕迹地打听其人逸闻,了解其人秉性,甚至因为某次无意间在图书馆找到一本借阅卡上有他名字的书籍而欣喜若狂,仿佛得以窥见他思想的片光般——
清高无尘的她好似陷入某一幅秘不可宣的锦绣画卷里,那里芳华妩媚,烟霞纤瘦,花明柳暗绕天愁。低头凝眉,全是他的影子,只教她自顾自演出一场独角风月,沉醉不问归路------
不久后的某日,作为同院系导师的表舅殷殷要为她介绍男友,她心底虽极是排斥,但是碍于情面,还是敷衍着去约会地点见上一面,聊以回应。
可是当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校园的紫藤园里等待时,那人却踏着斜阳而来,落落一身余晖,似神祇,似清梦,似前生的一场夙愿------就这般向她走来。
他停在她身前,一句浅浅的招呼。
她发现自己居然欢喜到颤抖。
天涯万一见温柔。瘦应缘此瘦,羞亦为郎羞。
这许多年,她从未对他谈及过自己当日的心绪。
而她只是独自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寂静欢喜,然后便是此生劫覆,无以自由。
也许人人都有个逃不开的命定,很幸运,她遇到了,但更不幸的是,他的命定却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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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枕上辗转了几下,微微的动静引起母亲担忧的探问。
“清清,睡不着吗?”
她无言,片刻才道:“有点认床吧!”
“关了灯静下来就睡着了!”
“嗯!”
又不知时间流去几何,夏若清悄悄起身,往门边去。
“清清?”母亲惊醒。
“我去楼下卫生间!”她头也不回道。
母亲不再多言,惟长长一叹。
夏若清权当未闻,只轻缓地开门而出。
二楼过道里昏黄闷热,小小的壁灯幽幽似眼,孤独地缩在墙角。时不时有蚊虫飞舞,缠着黯淡的光线流连不去。
刻意放轻脚步往楼梯口去,悄无声息。待快路过卫霁朗的那间卧室时,她本能伫足了几秒。
幽夜放大了听觉的敏锐,即便再轻,那扇门内依稀传来男女低喃喘息的式微动静还是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猝不及防的耳际——
一时她的脸色煞白,心尖猛地仿佛被人用刀子狠狠地扎了进去,闷疼到窒息,只待悍然一拔,鲜血淋漓------
她下意识死死咬住抵紧自己颤抖嘴唇的右手,青筋粗暴,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凄惶的尖叫——
门内暧昧纠缠的响动时弱时强,却始终保持在低分贝下。显然当事人也几欲克制彼此的忘情,可似乎又不算太成功,时而还是会情难自禁地传出令人脸红的旖旎低吟。
夏若清眸色绝望而混沌,僵立着,无法动弹。
任那些细碎的响动在自己耳际炸裂如雷暴,一寸寸将心尖上的血肉爆破成洞,再凌迟的钝刀,隔着腥臭的渔网般,千刀万剐,狰狞模糊,面目全非。
突然,隔壁的门被人打开,房间的灯光骤地流泻,照亮昏暗的楼道——
她被惊醒,不敢回头,惊慌失措的脚步发颤着,跌跌撞撞地匆匆奔下楼去。
纪默盯着跑下楼的夏若清,眉尖轻拧。未几,她又偏头睨了下隔壁紧闭的门户,深思地抱臂倚门而立。
楼下,夏若清冲到卫生间,将自己锁了进去。白炽灯的柔白光线下,她看见一个双眸殷红胜血、脸色惨白似鬼的女人正在镜子里泪流横肆,满面疮痍------
再一次,她体会到坠入地狱的感觉。
或者,她本就一直都在地狱里,从未逃脱过。
翌日。
鸟鸣庭树上,日照屋檐时。
纪默早早起身在院落里压腿练功,很快,就见夏若清伴着夏母下楼来到主厅。
夏若清神色安谧,悠然走到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坐定,闲闲与纪默打声招呼便端看后者晨练。
纪默礼貌地回应,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对方几次,眸色深敛。
昨晚,她特意留心了下,待夜里十二半过了才依稀听见夏若清回来的脚步。期间夏母似乎还起来去察看过。
那一个多小时,夏若清在楼下做什么呢?
她深思地拧眉。
夏母是一位性情恬然温和的老人,与卫母的热情洋溢倒相得益彰。
懂礼的卫母心里同情其女的遭遇,也体贴地从不好奇对方的私事,更不会揭人疮疤以期获得八卦的隐秘快感。她只显出对待亲戚一般的态度,周到热情,不生疏亦不狎昵。
见夏母也起得早,卫母便邀请夏母一起去边街闲走一番,难得来到燕尾岛这般清幽安祥的山居所在,夏母倒乐意之至。
于是卫母准备好早点正欲与夏母相偕出门,刚巧卫霁朗跟叶染也起来了。
卫母随口便嘱咐道:“小叶,等一下若儿醒了给她洗漱梳个头啊!她喜欢的奶黄小馒头还在笼上,万一凉了再热热!”
叶染刚待应一声,不想一旁默不作声的夏若清突然开口:“我来照顾若儿吧!”
大家一愣,都一致看了眼夏若清,又不由望向卫霁朗。
昨日半天光景,若儿确与夏母有些亲近了,但是晚上后者试探玩笑说想陪她一起睡,若儿却横竖不乐意。非但如此,孩子看见夏若清就躲,从不离三步以内。连她晚上想示好给若儿读读故事书,孩子都飞奔着逃走去找叶染。
听见夏若清的请求,卫霁朗清沉的脸庞不动声色。
昨日的一切他自然也看在眼里。
若儿不惯于跟夏若清相处,这其实亦无可厚非。即便是所谓血浓于水,但是如果只生育却不曾教养,大抵一时也还是亲密不起来的。
他顿了几秒,望向夏若清期盼的目光,心底微微一叹,惟淡淡笑道:“是该跟孩子多亲近亲近的!若儿比较乖巧,你无事可以陪着孩子玩玩!她,会跟你亲的!”
夏母听卫霁朗此言,眼中不喜反忧,却也无可奈何,只酸涩地将视线转去其他方向。
“谢谢!”夏若清眉目一展,有些欣悦。
叶染跟卫母视线交接,相顾无言。然后卫母扬起笑道:“那我们就出去买菜了!孩子你们看着!别让她乱跑!我们很快回来的!”
早餐后卫霁朗必须去上班了。
昨日下午因为夏若清母女而耽误了半日,若干事情亟待处理,但是他心里又极不放心徒留叶染在家,于是将纪默叫到一处细细嘱咐了一遍。
叶染也心知他关切,却不点破,只陪着夏若清闲话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等着小若儿起床。
她与夏若清的交往秉承点到为止、有礼有节的原则,也尽量注意不与卫霁朗过分亲昵,这亦是她为人的一点准则,就恰如当日绝不在阿沁面前谈论卫霁朗一般。
在一位爱而不得的女子面前,她礼貌的克制大抵是唯一保存对方体面的方式。
那厢,随着纪默低低的话语,卫霁朗眸色愈发深邃,但是面目依旧清沉从容。
话毕,他眺着清晨逸云高远的天空,不知所思。片刻,他才回眸看了一眼厅内,里面言笑晏晏的场景教他禁不住凝神。
他的姑娘正笑意湉湉,水眸弯弯,似藏着星光点点,晶莹璀璨,教他这般远远瞅着,便好想将她裹入怀抱里,不让别人窥见半分。
有时他也会好奇为何自己一颗心就非叶染不可?
若论世俗认定的择偶条件,夏若清亦算良配,毋论样貌修养学历能力,都称得上婚恋交往里的上佳对象。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微澜无波,惟在遇见叶染时才骤地发现自己心底的那道光,似茫茫星垂平野的黑沉里,终究跳出一轮明月来,给他启明的方向,从此再无踯躅。
也许这便是命运的妙处。
他的明月,他会拼尽全力去好好守护。
“染儿——”这么思忖着,愈发不放心他的小人儿,便脱口朗声唤道。
叶染以为有事,匆忙出来。
不料那人却是一把将她拉进厨房,抵在门边的阴影处就是扑面而来的热吻——
她愣了下,不由瞬时身心滚热,垫着脚尖,攀附上他宽厚的肩,嘤咛着也含吮回应他的热烈。
好半晌,他摩挲着她细滑的后背恋恋难舍地松开她。
沉水的墨眸流连在她娇美的眉目间,他抬手柔柔地抚了抚她被疼爱到殷红水光的唇瓣,低低道:“你自己在家一定小心些!虽然夏若清的病基本算好了,但是你也还是不要跟她太亲密!“
”至于若儿,你就让她看顾吧,她们是亲生母女,有些事回避不了。我们到底也还是全无血缘关系的人!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刚跟小纪交代过了!我大概将夏若清有过病史的事跟她介绍了一下,让她特别注意你的安全!”
他压下纪默汇报的情况,不愿他的姑娘担忧,只笑着叮嘱。
叶染痴痴凝着男人认真的眸子,伸手为他理了理衬衣领口:“知道了,别担心!快去上班吧!厂里不是挺忙的吗?我不会跟她太亲密的,也就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到底是你的前任,我也亲热不起来啊!”说着皱皱鼻翼,做个鬼脸。
卫霁朗沉沉一笑,捏捏她幼润的细腮:“小东西,还吃醋呢!”
叶染不客气地也捏回去:“所以你小心,别被我的老陈醋给腌成酸黄瓜!”
男人爱恋地笑,吻上她皙白的前额:“自己小心!我先走了!”
二人又痴缠了片刻,方不舍地放开彼此。
待卫霁朗离家大半个钟头若儿才醒来。
孩子听见主厅里大人们低声谈话的声音,穿着凉衫、搭着小拖鞋揉着眼睛便出来了。
夏日早凉比较嗜睡,若儿有些惺忪地走到叶染身边,糯糯道:“阿姨,我口渴!”
叶染揽住孩子薄薄的肩头,正待要去倒温水,夏若清已经将杯子递了过来。
若儿一时不察,直接端来便咕咚喝了几口。
夏若清见她如此动作,不禁一喜,下意识伸手要照应:“你慢点喝!”
若儿听见她的声音本能地就往叶染怀里缩了缩。
夏若清瞬时眸色一黯。
叶染见此情形,接下若儿的杯子,扶正她,微微笑着点点孩子的小鼻尖道:“若儿,阿姨有个神奇的小秘密想告诉你,不知你愿不愿听?”
一听有“小秘密”听,若儿略略惺忪的眸子立刻璀亮起来,小脑袋捣蒜般:“我要听!”
叶染眉弯似月,笑得温柔:“你知道夏阿姨的名字是什么吗?”
若儿悄悄瞥了一眼对面的夏若清,眸子乌溜溜的,有些好奇,却又有些胆怯。
“我们若儿叫卫若儿,夏阿姨的名字叫夏若清,她的名字里也有若,也就是你爸爸说的翩若惊鸿的若,所以你们都叫若儿,你说是不是个神奇的小秘密?”叶染循循善诱道。
若儿好玩又惊奇地望了望夏若清,眸子里的戒备倒一时真的淡去些许。
“你看,纪阿姨叫纪默,青衣阿姨叫顾青衣,我叫叶染,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跟若儿不一样,只有夏阿姨跟若儿的名字是一样的,你说你跟夏阿姨是不是该做好朋友啊?”叶染继续抚着孩子睡得松软微乱的头发娓娓道,“她是大若儿,你是小若儿,这说明连神女娘娘都想保佑你们做好朋友呢!”
若儿听见叶染这般说辞,不由抬眸认真地凝着夏若清,圆润可爱的小脸微微扬起亮色来,小口中喃喃道:“真的跟我一样名字啊!大若儿,小若儿------”孩子咕哝两声,自己也咯咯笑了一下,“原来有人名字跟我一样呢!”
夏若清看着眼前的场景,耳际是孩子糯糯的话语,令她眼底的波似暗涛般层涌,拍岸不歇。
她的女儿不认识她,甚至还躲避畏怯她,可现在却居然被另一个女子寥寥几句哄劝,就对着自己咯咯笑了声,这教她一颗心如何不酸楚郁窒、刺痛难当?
叶染见若儿有点松动面对夏若清的情绪,不禁趁势推推孩子:“你看大若儿阿姨很喜欢可爱的小若儿,你愿不愿意给大若儿阿姨一点空档让她也享受一下跟小若儿玩的乐趣呢!阿姨可是跟爸爸说过很想跟若儿一起玩呢!爸爸说我们若儿很大方的,肯定愿意和阿姨玩的!”
若儿左右瞧瞧,有些迟疑,但还是唇角弯弯道:“好吧,那我就跟大若儿阿姨玩玩吧!要不爸爸得批评我小气了!”
大人听此言,都不禁有些失笑。
“那我们先跟阿姨玩扎小辫儿的游戏好不好?阿姨扎的小辫儿可漂亮了!比我可强多了!”叶染笑道,“你去将发卡跟皮筋拿来!我们试试新发型!”说着与夏若清相视一眼,征询地微微颔首。
夏若清摒住眸底肆意的情绪,也点头。
很自然信了叶染话的若儿连蹦带跳地回到厢房去拿梳头的饰品。
于是一场建立信任的游戏便从梳发辫开始了——
夏若清拿着梳子,凝着孩子的发顶,顿了几秒才轻轻地梳下去。
若儿的发比较服贴,不算浓密,却也乌黑细软,触手顺滑。这样的感触教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下:这孩子的发是遗传了她的样子!
她自己也是偏软的发质,不容易做出别致的发型来,所以常常只是留长,然后绑束住而已。
终究她也有为自己孩子束辫的日子了!
叶染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夏若清的动作,自也捕捉到对方眸底丝丝洇红,心底不由深深一叹。
果然夏若清为若儿梳了两条很整齐别致的鱼骨辫,辫节的花样从发顶至发梢,小小巧巧,捎上还系着粉粉的蝴蝶结,好似两朵娇花落在肩头。
叶染拿着镜子给若儿照:“瞧瞧,大若儿阿姨是不是梳得比我好多了?我只会一把小马尾,还总是毛刺刺的!“她故意自弃道,”看阿姨梳得多服帖好看,两个小蝴蝶结这么一绑,好像我们若儿就是一朵小花,上面还落着两只蝴蝶翩翩的呢!真的很美!”
若儿也抚过自己的发辫,小心翼翼生怕摸乱掉,表情很欣喜:“这个真好看!小蝴蝶真好看!”
“来,让阿姨拍张照片给爸爸看看!爸爸肯定觉得我们若儿比云碧山上的刺桐花还漂亮!”叶染拿出手机,鼓动情绪。
若儿高兴地站好,而夏若清不由立直想偏开一点,不想叶染却道:“咱们大若儿、小若儿一起拍张照,给爸爸瞧瞧!”
夏若清一愣,抬眸望向叶染,眸色杂陈难辨。
叶染流光清亮的眸真诚地对她一笑,鼓励道:“等一下我也发给你一份!”
夏若清紧紧抿了下唇,抑制住自己眸中的颤动,低低凑近孩子的发边,在叶染高呼着“茄子”二字的积极声音里拍下与女儿的第一张相片。
拍完若儿又要跟叶染拍,小姑娘兴奋地一番顾影,好不容易才被劝着由夏若清领去洗漱去。
叶染看看手机上的相片,有些感慨,便递给一直立在一侧不言语的纪默也看了下。
纪默敛眸附和:“真梳得挺好的!这些女生的手艺我是不会!”
叶染微微一笑,颇为忧虑道:“她以前太苦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她!只能慢慢地让若儿接受她!”
纪默凝着她眸中的同情与遗憾,眉底些许思索,回头瞥了一眼通向卫生间的过道,抿了抿唇。
因着叶染的积极转圜,若儿对夏若清的态度明显亲热了不少。
喂了孩子早餐后,趁着早凉,夏若清细声细语地请若儿带着她在岛上逛逛,若儿小大人似的也同意了。
叶染虽顾虑,但是望着夏若清对若儿细致慈和的模样,又觉得应该给她与孩子独处的机会,便微笑着目送她们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