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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四章 ...


  •   这安是堵在大门口请的。端和王爷正要上车,长行拉着周崇礼紧赶慢赶跑出来,王爷一眼就看穿长行的小心思,先发制人:“今日天气不错,崇礼初来乍到,你代本王一尽地主之谊吧。”

      长行嬉皮笑脸要推脱,周崇礼一把扯住他,行礼谢恩,送走王爷之后,长行甩开他的手,不高兴道:“你干什么!”

      周崇礼道:“你呀,还是老样子,劲头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长行气呼呼道:“对,我就是一莽夫、纨绔,就该成日介沾花惹草斗鸡走马去!”

      周崇礼无奈道:“又说气话。现在朝廷内忧外患,谁不是焦头烂额,更别说王爷了。你任起性来,说去朝鲜去朝鲜,说去日本去日本,若真出了事,那些关心你的人该有多伤心?”

      长行噘噘嘴,翻个白眼,不说话。

      “再者……朝廷关系错综复杂,如果我们一味靠着王爷这棵大树,可能会给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听周崇礼说“我们”,长行心里好受许多,冷静下来后,脑子一转便明白周崇礼的言外之意:他在北京根基未稳,四九城里的弯弯绕绕可能还没他二嫂知道的多,他如今是端和王府的大阿哥,无论他与王爷关系好或不好,在外人眼中,自己已然是端和王爷这条船上重要的一员。若他真是一废物还好,偏生他不肯安分守己,只消踏错一步,即可被心怀叵测之人大加利用,端和王府这条大船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扮猪吃老虎——废物最无害,往往也最出人意料。

      长行勾起眼尾,斜睨着周崇礼道:“你倒是对咱们王爷挺上心的啊。”

      周崇礼正色道:“我未成一事,又身无分文,为你打算,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自己。”

      长行哑然,哭笑不得:“你还真是……罢了,出都出来了,走吧,咱们奉命逛大街去!”

      端和王爷给长行指过两个随侍,但长行往日很少出门,不日又去了日本,今日还是第一次摆阔,一路上见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大手一挥,千金散尽,把两个随侍物尽其用,没多少功夫,随侍们手上拎着满满一堆东西,全没了空余,长行才大发慈悲,在贤良寺附近的一家酒楼歇歇脚,叫随侍们先把东西送回府去,下午接着买。

      端和王府向来勤俭节约,没见过这么败家的,随侍们委曲求全,未做多想,垮着脸马不停蹄。长行和周崇礼坐在二楼,随手点了份儿豆沙奶卷和两碗杏仁茶,也不用,径自倚栏把酒;前方戏台小娘子字正腔圆地唱着大鼓书,清脆高亢;身侧春风怡荡,杨柳深绿,偶有枝头喜鹊啼破春愁;长行眯眼享受,和暖日光洒落脸上,衬得粉雕玉琢,雍容尊贵,端是一风流倜傥的大家公子。

      半晌,随侍消失市集,长行方收回外瞥的余光,笑道:“可算把两个碍事的支走了。”

      周崇礼望向两条街外贤良寺高耸的翠绿松柏,叹了口气:“你呀……”

      “怎么?我路遇贤良寺,记起中堂大人客居于此,理当前去一叙‘主仆’之情;你又曾在北洋水师效命,与我一同拜会大人,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活脱脱任性耍赖,恃宠生娇之语。看他趾高气昂的小模样,周崇礼如同面对一只翘尾巴的小猫,无计可施。长行轻咬酒杯,似乎捉弄周崇礼很有趣,干脆放开了礼义廉耻,舒筋活骨,拿出在香欢楼倚红偎翠的绵绵情意,暧昧地笑笑:“崇礼啊,家里有没有小美人等着你啊?”

      周崇礼没见过长行的这一面,微微发愣。长行越发得趣:“没有吗?你该不会还没有——”说着,眼神往下\\流地方爬去。

      周崇礼下意识夹紧了腿,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微怒道:“将归!”

      长行噗嗤乐了:“这才哪儿到哪儿,”怕逗得狠了,崇礼抻心,方换了边儿身子歪坐着,“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说罢,便不理他,转而扯下领口扣子上指甲盖大的白珍珠,塞进荷包里,连同里面的几颗金豆子和挂着的玉坠儿,使个眼色,叫小二一起送到台上去。台上的小娘子打眼一瞅,飞来个如丝媚眼,长行衣衫半解,醉眼浪荡,风月弥漫,一笑情通。

      周崇礼如坐针毡,他隐隐后悔与长行说的那番大道理——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过,他与长行分属两个世界。

      长行回过头来,嘴角犹噙着笑,见周崇礼坐立不安,笑意更深。他眉眼弯弯,瞳仁大得像夜里的猫眼,比之之前的调情多了几分稚气,是周崇礼熟悉的那个长行——带着点可爱的淘气的恶意。

      “不逗你了,咱们走吧。”

      周崇礼求之不得,倏地起身,长行拉住他的袖子道:“诶呀,你这样儿,将来洞房那天不得钻耗子洞里去?都是男人,害羞什么!”

      周崇礼骤然停住脚步,转身冲着长行张了张口。酒楼里人来人往,有些话不好说,长行看他沉肃中带着些愠怒,心下有些慌:“喂,你——”

      周崇礼甩开他的手,蹿下楼去,长行彻底慌了,他记忆中周崇礼就没有“气愤”这根神经,这种人不怒则已一怒惊人,他忙丢下一小块银疙瘩,追出酒楼,也不分东南西北,大街上就拉扯起来:“崇礼!崇礼!”

      周崇礼只顾闷头往前走,长行围着他团团转:“你闹什么别扭啊,我开玩笑的!算我多嘴还不成吗!”

      行人酒客纷纷投来看热闹的视线,长行一一瞪回去,凶戾的目光转头一对上周崇礼,霎时委屈巴巴,周崇礼看着他圆溜溜的瞳孔,深吸口气,抚了抚额头,也不知自己反应怎会如此之大,当下卸了气力,堕肩耷眼的:“不怪你,是我自己想不开。”

      长行怕他落跑,拽着他袖子不撒开:“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将来还不娶媳妇儿了?”

      周崇礼左右看看,反客为主,抓住长行拐进一条僻静的背巷,晌午日头高照,光明朗朗,却总有那么几条路波及不到。

      “那你呢?有了舟水初,你还会娶妻吗?”

      长行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舟水这个名字会在中国的土地上与“娶妻”联系在一起,周崇礼的质问好像诘责他失贞,长行不禁恼羞成怒,冷声道:“我那玩意儿好得很,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三贞九烈守身如玉,我荒唐又怎么了,不逢场作戏我他妈怎么当废物?”

      周崇礼无话可说。长行呼出气,皱眉道:“你怎么了,我没搞明白你到底生什么气呢,大男人这么经不起——”他止住话头,灵光一闪,心空落落掉进了无底洞似的,一字一句道,“你瞧不起我。”

      这回换成周崇礼愣住。瞧不起?这个词和长行就像荒漠和海洋八竿子打不着,长行却笃定得有的放矢,面容失去表情,错身离开。周崇礼仗着身高一筹,按住长行的肩膀,扳过他的身子,长行提线木偶般如他所愿,没闹脾气,又或许连脾气都懒得跟他闹。

      穿堂风凉意呼啸,周崇礼拢了拢长行撇开八字的领口,苦恼地组织语言:“我怎会瞧不起你,你纡尊降贵与我交好,助我实多——”

      长行打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又要走,周崇礼忍不住急道:“将归!”

      ——更多的解释梗在喉头,周崇礼知道这些话没机会诞生于口了,他视若琳琅的朋友眼眶通红。

      “就因为我喜欢的是个男人,便不能调笑你了是吗?你觉得受辱了是吗?”长行开口,声色沙哑,“你把我捧得那么高,还说什么纡尊降贵,好像高攀了似的,放屁!不就是嫌我没分寸!你不喜欢直说,我改就是了,干嘛跟个□□似的捅一下就蹦老远了!”

      “……我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周崇礼坦诚相见。

      长行看上去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契兄弟?”

      长行已经心灰意冷,将周崇礼说的话当做耳旁风,努力积攒吃奶的力气挪动脚步,可周崇礼不疾不徐的嗓音似有魔力,让他生了根。

      “就是一种男人与男人的婚配。闽地男多女少,贫家子弟容貌姣妍者,会许给男人为奴为妾,一如女子。”

      长行大开眼界,心念一动,忍不住朝周崇礼脸上瞟来瞟去。

      周崇礼淡然道:“有很多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没办法,为了活下去罢了。我们这种人,谈不起爱情,但你不同,长行——”

      他的眸光灿若朗星,清冷又灼热:“我有一个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梦,你是我梦想成真的样子。”

      阳光普及不到的暗巷仿佛被光源照亮,平淡至极的话语却仿佛雷霆万钧之力,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将长行点燃——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不为生存所累——他在山腰望向山顶,山脚下的人仰望着他,但他们拥有同一个目的地。

      一起走吧,等一等山脚的人,拽一把他们,从山腰到山顶的路,一个人走不到。

      “我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但我们心中有一个共同的世界。”长行缓缓道,“这难道还不够吗?”

      周崇礼静静地审视着,他还有许多要说,比如“未知生焉知死”,比如“不知来路何谈去处”,可他竟在漫长又寂寥为梦想的踽踽独行中,与初始的激动久别重逢,明明早已沉淀的沙粒此刻在风暴中狂卷,海洋风起云涌,山河天地变色。但这一次,他看到了风暴背后的海平面上升起的巨大太阳,剧烈而炙热地燃烧,他不再寒冷,不再对伸来的手浅尝辄止,热血终于在生锈前加速沸腾。

      即便还有太多目前他未能破解的谜题,他选择相信长行。

      “够了。”他说。

      长行吸吸鼻子,扑上去紧紧拥抱了下周崇礼,松开后佯怒道:“以后不许生我的气!”

      “哦。”

      “哦什么!”

      “哦,好。”

      长行颐气指使,气焰嚣张,步履却轻快,仿佛脚上生出了翅膀,二人一同向长街走去,宽阔的天衢展开眼前,长行正要往贤良寺的方向拐弯,周崇礼叫住他道:“我们这样能走多久?他们送完东西快回来了。”

      长行执拗道:“来都来了,不参合一脚真不甘心啊……”

      周崇礼笑道:“不急一时,王爷既然允许你去日本,其余的便不会瞒你,你只管回去问他。”

      “我大概能猜出来他找李大人聊什么,李大人说过,其余的认了,但辽东绝对不能让。”长行眉头深锁,沉吟片刻,“……饮鸩止渴……”

      如果将辽东比作舟水,那么日本就是他至今恨入骨髓的眼中钉邹小姐,如今邹小姐得到了舟水,舟水不想被她得到,又无力自保,舟水会怎么做?

      “生害事,死伤名,则行饮食;不然,而与其讎;此谓除阴奸也。”反之亦然。土地不是人,不能一死了之,那么最好的方法是找来邹小姐的死敌,这个死敌要比邹小姐强大,还得对舟水想入非非——嗯,就是长行自己。

      前往马关签订条约时,日本已经实际控制了辽东,辽东地处优越,资源丰富,人口稠密,拥有数个天然不冻港,一半内陆一半海洋,足够任何国家垂涎三尺,俄法日德,谁都想往自己碗里划拉;若被日本霸占,近可对京冀虎视眈眈,远可阻止远道而来的欧洲国家对资源的就近蚕食,外可对朝鲜形成天然屏障加以震慑,维护战争成果,一石好几鸟。

      元气大伤的清廷进退两难,谁都不好得罪,像个接客的花魁,若一碗水端不平,则大厦倾塌,如此看来,最优解还得是朝廷最擅长玩的“以夷制夷”,但花魁依然要付出身体的代价。

      此举固然狗仗人势,可日本忍得下这口气吗?人打不过,狗还不是找机会说教训就教训。

      长行想得脑仁发疼,能玩政治的真不是人,尤其是风雨飘摇的弱国政客。他想到当年白老师给他和鹏图讲郑国渠的故事,韩王以利秦国之策,缓亡国之危,他当成笑话听,如今身临其境,半点都笑不出了。

      周崇礼抬手揉揉他的眉心,道:“别想了。”

      “想了也没用。”

      长行晃晃脑袋,忽然鼻尖一凉,他仰头看向天空,伸出手感受着,说道:“下雨了。”

      雨丝风片,花摇影落,鸟兽归巢。远远地,送东西回来的随侍认出他们,大叫了声“大爷”,然后租来了马车,请二人进去。长行望着雨中咫尺之遥的贤良寺,又回头看了看身旁触手可及的周崇礼,落下了帘子。

      一雨成夏。

      这个夏天,长行游手好闲,因给一个小戏子一掷千金,而在赌坊酒肆,花楼戏园一战成名。很快,端和王府的大阿哥不仅出手阔绰,弄月抟风,且容色昳丽,怜香惜玉的美名传遍花街柳巷,一跃晋升为芙蓉帐罗绮丛中,最令鸭绿鸳红望穿秋水的新贵。

      传闻无孔不入,端和王府上下心照不宣,鲽儿每每一听长行要出门就欲言又止,蛮儿跟王爷说了几回,王爷老神在在不以为意,尽显纵容溺爱。倒是鸳鸯艳羡地缠着长行,也想出去玩玩,被鲽儿拽了回来。

      长行对周崇礼感叹:“我倒是希望杨欣能和鸳鸯换换,多点儿玩心。”

      那次被雨水打断的贤良寺之旅结束后,回到王府,杨欣正倚着垂花门,在廊下站着,满脸写着不高兴,似乎在等他们算不带他一起出去玩的账。长行心虚,把买来的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堆到了杨欣屋里让他挑,反被杨欣全部丢了回来,说占地儿。第二次长行郑重其事地去邀请他,杨欣眼皮子都懒得抬:“去武馆我就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打那儿以后,长行卧花眠柳得坦坦荡荡。

      这日日头像吃了火药,长行懒得出门,和周崇礼窝在回廊里纳凉,一个玩鹰一个看书。鲽儿端了个白瓷碟,喜气洋洋地进来,长行放眼一瞧,上面水灵灵地放着四五个紫红间杂老绿色的小圆果儿,表皮粗糙,他没见过,便问道:“这是什么?”

      鲽儿笑道:“周三爷一定知道。”

      周崇礼站起来,诧异道:“鲜荔枝。”

      “这就是荔枝?”长行拈起一颗,透过日光打量,“我只吃过荔枝干、荔枝果脯,还是头一次见过鲜荔枝……哪来的?”

      鲽儿道:“宫里送来的,足足五颗呢。”

      长行数了数,恰好五颗,问道:“怎么都送来了,王爷那边呢?”

      鲽儿道:“荔枝性热,又是夏天,王爷克化不了。”

      长行心道一两颗能热到哪儿去,接过碟子要亲自给王爷还回去。鲽儿忙拦住他道:“王爷正在沐浴,不方便,这鲜荔枝等不得,爷用了吧。”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长行咕哝两声,没再推脱,赏给鲽儿鸳鸯各一颗,又叫鲽儿给杨欣送去一颗,剩下两颗与崇礼分食。周崇礼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长行举着荔枝往前一递,道:“这是你们那儿的特产,这么久没回家,早馋嘴儿了吧?喏。”

      周崇礼按下他的手,见四下无人,道:“鲽儿姑娘和鸳鸯姑娘都得了,王爷身边的蛮儿姑娘却没得,虽说蛮儿姑娘不是小气之人,可她对你似有不虞之隙。王爷待你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照理疏不间亲,可是蛮儿姑娘毕竟是王爷身边的人,架不住日积月累,三人成虎。”

      长行收回手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诶——”

      这时鲽儿回来,长行又让她把最后两颗往东院送去,鲽儿只得从命。周崇礼制止不及,长行道:“鲽儿办事儿妥当,知道怎么回。再说,王爷疼我,我不能就干受着,若只给蛮儿送去,那不就成了挑拨他们主仆不合了吗。”

      这事儿告一段落,晚上请安,王爷也没提。过了两日,一大早,鲽儿叫醒长行,给他净手净面,从头到脚打扮得光鲜亮丽,换上鸳鸯匆忙熏了香的夏衣,长行不明所以,迷迷糊糊由着她们摆布,问道:“怎么了?”

      “王爷叫您去东院吃荔枝。”

      长行莫名其妙:“啊?”

      鲽儿看着焕然一新,精雕细琢如明珠的大阿哥,倾过身轻声道:“贵客临门,爷仔细着。”

      说完,引长行去了东院。蛮儿正在院门口候着,见他们来了,朝鲽儿点点头,进去回话。长行站定,鲽儿哑巴似的垂首不语。过了一会儿,蛮儿出来道:“大爷,进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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