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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三章 ...


  •   “饱了?厨房还有呢。”

      长行看了看眼前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空盘,望向了身旁的周崇礼。

      经年不见,故友重逢竟非喜悦,而是浓浓的心酸。早上周崇礼停在包子摊前,他已饿了三天,三天的饥馁不至于脱了相,但精神可萎靡不振。见老友胡子拉碴,沉重的眼皮如坠千斤,长行张了张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再看那层层热雾中故弄玄虚的包子,做工粗糙,皮厚馅小,味腻表黄,油水稀少,此番真面目贫居珍饷,胜在价廉,是行脚苦力的最爱;周崇礼虽出身寒门,囊中羞涩,几个面包片就能打发一整天,可沦落到对区区两个包子咽口水,非“君子固穷”可能自欺欺人。

      长行抓了他的手道:“走,咱们回家!”

      周崇礼才从愣神中将将醒转,原来眼前的长行不是幻觉。他这几天饿得头昏脑涨,而无片瓦遮身,故思维迟缓,外观旁览如行尸走肉,幸得他洁身自好,清正朴方,衣衫虽旧,沾染尘埃,但笔挺板整——他看了看饱满圆润,光美荣华的昔日同窗——不至于弄脏了他的手。

      长行拽着他,大踏步地来到马车前,拽得周崇礼几个趔趄,一时眼冒金星。

      窗帘子挑开,端和王爷瞧瞧两人的架势,放下帘子,轻轻敲了敲侧壁,马夫收到信号,麻溜地下车搬来踩脚凳,卷起门帘,扶两位爷进去。周崇礼头晕眼花,不辨时景,长行把他安顿好,眼神儿对上王爷的,才想起来介绍:“王爷,这是我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叫周崇礼。”

      周崇礼隐约听得长行说话,恍惚中明白车里还有人,虚弱地睁开眼睛望去,立时提神醒脑,双目凝珠,又如醉眼看花,惊为天人。长行见他如此,轻咳一声,唤回周崇礼的神志,见他垂眸敛眉,两颊腾红,遂压下笑意,连声道:“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周崇礼手足无措,他不是没见过美人,长行便当得起一声“美”,热烈明艳如灼灼朝阳,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与其并肩同行——他是没见过诗里画里的仙人,霜华雪玉,清梦星河,与其共乘一车是对仙人的亵渎。

      长行十分理解他,解围道:“这位是端和郡王。”

      周崇礼深吸口气,稳定思绪,恢复从容大方的气度,起身请安,可将将站定,眼前一花,身体不受控地往前栽歪,长行赶忙扶住他,见其双颊红得过分,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并无高热,当下心中了然,携住他的手与他坐到一头,搁在他与王爷中间,嗤嗤而笑,促狭地挑起桃花瓣似的眼尾睇着王爷,道:“爷,崇礼虚弱,我可舍不得他行此大礼。”

      扭头又朝周崇礼笑道:“我们王爷好性儿,谁头一次见了他,请安都请不明白。”

      周崇礼刚要张口,端和看出长行拿他的容貌玩笑,不动声色打断道:“乐闲,皇上问你——”

      长行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愣了愣,问道:“问我什么?”

      端和莞尔,对周崇礼道:“你且安心在府上住下,”又对长行道,“乐闲,照顾好同学,其他的不急。”

      言毕,阖目小憩。

      长行被那半截话整得抓心挠肝,恍悟是王爷故意的,不由眼睛瞪圆,双颊鼓起,这口瘪噎得他哑口无言。

      周崇礼见长行一年不见,毫无长进,依旧是那副熟之又熟的生龙活虎,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有了长行,广袤万里的大地上就有相互扶持的依靠。

      长行不急着问周崇礼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么模样,饱餐一顿后,叫鲽儿给他洗了个澡——周崇礼没被人伺候过,更不提鲽儿这般妙龄少女,活似失去清白的是他——长行有心看他笑话,撩水逗他,催他脱衣服,周崇礼向来拿他没法子,不甘示弱,也开朗起来,二人推来搡去,一大桶热水玩出了大半桶,气得鸳鸯吱哇大叫:“我才不给你们添水了!我要告诉蛮儿姐姐去!”

      鲽儿无可奈何,带着鸳鸯出屋,长行左瞧右瞧,只剩了他一个,周崇礼也彻底放松下来,便拽过手巾,像在英国时那般帮周崇礼擦了背。周崇礼趴在桶沿儿上,闭着眼说道:“每次落难,都能碰上你。”

      长行拍拍他瘦削的后背,笑道:“谁家百十来斤的肉丢了不着急啊。”

      周崇礼闷笑两声,问道:“你怎么变成了郡王爷家的大阿哥?”

      长行长叹一声:“说来话长。”便陆陆续续将他们分别之后的事情巨细靡遗实言相告。他后来的一番经历话本子似的跌宕起伏,听得周崇礼心惊胆战,水到沁凉都没感觉,还是长行发现的。

      长行道:“……我跟舟水的事儿就你知道,你可别给我说漏了。”

      周崇礼点点头,又看了看他。长行装作看不懂他眼中的复杂,催他出来换衣服。周崇礼比长行高一些,长行比周崇礼肥一点,长行的旧衣周崇礼穿着如量身定做。两人吃饱喝足,清洁干净,去东院正式给端和王爷请安。

      甫一出门,见杨欣正在他院子里喝茶吃饽饽,少年火气壮,深春便嫌热,打着赤膊露出姣好的肌肉线条。有了端和王爷的姿容打底,面对松花春水的杨欣,周崇礼没有再次失态,听长行随意介绍道:“我弟,杨欣。”然后朝杨欣拧眉头,“什么天儿你不穿衣服。”说着叫了两声鲽儿。

      杨欣把最后一口枣泥饽饽塞进嘴里,扑落扑落手上的渣渣,灌了几口凉水,打了个嗝儿,眼睛倒是使劲儿盯着周崇礼,那神情像是老虎巡视领地见到个闯入者。长行急着请安,外加满肚子话要和周崇礼说,便过去拍了下杨欣的后脑勺,催道:“没大没小的,叫崇礼哥哥。”

      像是确定了周崇礼没威胁,不算讨厌,可也没意思,杨欣兴致缺缺地转过眼睛,捡了块儿玫瑰饼要走。长行拉住他道:“叫哥!”

      杨欣站定,忽然朝长行这边翘起屁股放了个短促的响屁!

      长行登时蹬蹬蹬后退三步,捂着鼻子道:“嘟囔什么呢!说你几句不乐意了?”

      杨欣乜斜他:“咋的,你听懂了?”

      说完大摇大摆走了,剩下长行干瞪眼。石桌上的点心匣子里还剩下两块艾窝窝和萨其马,以防止它们被污染,长行提溜着篮子,边和周崇礼分食,边匆匆往东院去。周崇礼怕吃完牙上沾了东西或口气不佳,不肯用,被长行一口塞进去,笑道:“到了也是要先用茶的,不怕。”

      俩人进了东院,早有丫头通报蛮儿,又奉了茶。不多时,蛮儿引他们去了书房。时已掌灯,窗纸上映出一道风流剪影,正抬手逗弄着一只扑棱翅膀的鸟。长行提了提心胆,果不其然,进去一看,那鸟儿可不就是一天不见的海梦凪!

      王爷心情不错,笑盈盈道:“来了?”打量焕然一新的周崇礼道,“果然一表人才,国之栋梁。”

      两人请了安,王爷没说让走,俩人也不敢走。长行满心思都在海梦凪身上,小混蛋却爱极了王爷,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长行暗自腹诽几句。王爷拿下海梦凪站的架子,递给长行道:“鹰不能关在笼子里,我叫人找出来个鹰架,”摸摸海梦凪的小身体,“她挺喜欢。”

      王爷没问海梦凪的来历,长行也乐得缄口。谢过王爷,忽然想到早前儿的“报复”,不屈不挠道:“王爷,皇上问我什么啊?”

      王爷早就忘了这事儿似的:“啊,没什么,问问你的婚事。”

      长行一顿,周崇礼担忧地看看他,房里安静得海梦凪都收回了翅膀。长行突兀笑道:“得了吧王爷,您诓我,皇上认识我是谁啊?不会是要给您说亲,却栽赃到我头上了吧?”

      王爷很喜欢长行对他放肆似的,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长行和周崇礼对视一眼,告了退,临走时长行抬眼看了看,发现雪白的墙壁上多了一把剑。

      从东院出来,长行彻底自由,回了自己的小天地作威作福,先是找地方挂鹰架,再是叫鲽儿去厨房要些酒来。话音刚落,东院的一个小丫头带了一坛子酒来,说是王爷吩咐的,只此一坛,不可多饮。

      周崇礼感叹道:“端和王爷真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

      长行欢欢喜喜地倒酒,小风一吹,舒坦得美滋滋的。两人先碰了一杯,长行道:“王爷什么都好,就是……”他的脸皱成一团,“我实在叫不出口。”

      长行过继过来,照理该改口称端和郡王为“阿玛”,虽说他心中磨灭不掉镇国公,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端和王爷对他的好他岂有不知?可冲着王爷那张脸,那哪里是块当爹的料?

      “——他就是个神仙,来渡劫的,不然怎么可能没孩子?”长行道,“他也没叫我改口,我真感谢他。嗐,不说我了,你呢,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俩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周崇礼这批留学生被紧急召回后,甲午战争爆发,他们一直在天津待命,时刻准备填补空缺。岂料战争结束得太快,大清惨败,北洋水师灰飞烟灭,朝廷没有再建设水师的心力,给了他们这些没来得及上岗的预备役们寥寥遣散费,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了。

      这些留学生都是家中贫寒,才放弃科举,走了“奇技淫巧”之路,加之山高路远,这点费用根本支撑不到他们回家。举目无亲,各奔东西,周崇礼本也打算且走且看,谁想出师不利,没出京城就让偷儿摸了口袋,晃荡了三天,碰见了长行。

      说完,两人相对沉默。良久,长行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周崇礼摇头道:“只有回家。”

      长行不太想周崇礼走,他在京城难得碰上个故交,可没立场拦着人家不回家,强笑道:“你想回去,我给你安排……可是回去了,然后呢?”

      周崇礼又摇摇头,他念书开始学的就是水师,徒有个“念书”的名,无读书人真正的“科举命”。怅然饮尽一杯,朦胧听到长行道:“我们不能没有水师啊。”

      他们都懂的道理,那些朝廷大臣却真的不知,被侵占被索取能够美化成“施舍”,彰显泱泱上国气度,可笑,却竟是当今朝廷的主流。

      “咱们都走了,水师就彻底没了。”

      周崇礼看向长行黑亮的眼瞳,里面蒙着薄薄一层水雾,他心中泛起一阵酸痛:没有了水师,他的前半生就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了。

      两人心思沉重抵足而眠,第二日,长行醒来,一模身边空空荡荡,一咕噜爬起来,只见周崇礼正在桌子上封着信,还朝他道了声“morning”。

      周崇礼轻松从容,这是明确目标的人才有的神情。长行跪在床上,歪着脑袋,脸上懵懵的,看上去乖巧可爱,引得周崇礼忍不住上前戳戳他的脸:“太阳都晒屁股了。”

      长行拍太他的破爪子,哑着嗓子不解道:“写啥呢?”

      周崇礼把信递给他看,信封上写着“兄崇义亲启”。

      长行还迷迷糊糊的:“你都要回家了,还写什么信。”说完,慢半拍明白了什么,眼睛刷地一亮!“你,你不走了?!”

      周崇礼笑道:“我们不能没有水师啊。”

      长行仿佛被幸福击中,向后倒在床上,大叫道:“啊——”然后抱着被子滚来滚去,最后把自己裹成个蚕宝宝,只露出个兴奋的脑袋来,“我怎么这么开心啊!”

      周崇礼也跳到床上去,玩擀面杖似的玩长行。这时鲽儿在外间道:“爷,该起了,再不起,来不及给王爷请安了。”

      长行看看屋里的西洋钟:“往日比这起得晚的也有,怎么来不及了。”

      “王爷就要出门了。”

      长行一听来了精神:“去哪儿?”

      “贤良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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