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天行有道

6、洗澡

　　经历了前两次的失败后，阿呦不敢再轻易化作人形了，万一没能跟沈岐说上话，反而引得旁人疑心，那就得不偿失。

　　他只能静静地等待时机——等有人帮他把那凶神恶煞的门神像撕下，或是将那尊白玉观音像挪开，他才有机会接近沈岐。

　　只是这机会看来实在渺茫。

　　小荣姑娘对他很好，每顿除了精细草料之外，还将鸡蛋黄切碎喂给他吃，额外并补充了羊奶。阿呦原本很瞧不上这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及至尝过一次之后，觉得滋味确实不错，也就高高兴兴的吃起来。

　　胖厨娘见了有些不忿，“上头让咱们胡乱养着，你倒把它当宝似的，好吃好喝的供养，留着自己使多好。”

　　尽管胖厨娘私底下也克扣了不少东西，可是见到一头鹿这样占便宜，还是感到生气。

　　小荣很瞧不上这婆子的颟玗，撇了撇嘴道：“你懂什么，这可是陛下特命咱们善待的祥瑞，我将它养得白白胖胖的，陛下见了喜欢，说不定还能多得些赏赐，再者娘娘也觉得增光。”

　　胖厨娘从来没有在各位主子跟前伺候的福分，所谓的赏赐落不到她头上，但是她也有自己的一番主意：养肥了才好宰了吃的，现在这么一丁点，刮都刮不下二两肉。

　　于是胖厨娘也殷勤的喂起食来，可阿呦对她颇为警觉，一看到她那胖乎乎的手指靠近，就立刻闪到一边，如同见了洪水猛兽。

　　小荣姑娘笑道：“婶子，您还是老实在里头待着吧，这小鹿很不待见你呢。”

　　胖厨娘只好怏怏不乐的回屋里，忍不住嘀咕道：这东西不会成了精吧？

　　因小荣姑娘待他不错，阿呦也就多亲近她几分，但是小荣姑娘有一点不好——似乎是在沈岐身边待久了的缘故，小荣爱干净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阿呦才来的第一天，小荣就烧了一大锅热水，打算给他好好洗个澡，免得染上什么脏病。

　　阿呦也不是不爱干净的鹿，但他向来只在林间山泉濯洗身子，像这样大张旗鼓从来没有过——小荣姑娘拿来的那些绿豆面子、沐浴的香膏之类，阿呦根本不识得，心里难免觉得恐惧。

　　就连那水温也不大相宜。阿呦最怕热的，一沾到水面，就跟猫烫了爪子般，使劲地扑腾起来。

　　小荣姑娘使出吃奶的劲也拉不住他，不得已向胖厨娘求助，“婶子快来帮忙。”

　　胖厨娘早就在留意这边的动静，闻言喜滋滋地提着菜刀跑出来，阿呦瞥见那雪亮的刀刃，眼中露出恐惧，挣扎得更厉害了。

　　小荣姑娘忙叱喝道：“婶子你拿着刀做什么，让你来帮他洗澡的，又不是干别的！”

　　胖厨娘还以为可以吃到一顿美滋滋的鹿肉，没想到却是这个意思，顿时好生失望。但碍于小荣在甘泉宫的地位高她一等，不得已只好听她的差遣。

　　胖厨娘一身肥肉没有白长，胖墩墩的身子往下一坐，便如泰山扎根在地，任谁也摇撼不得。有了她助阵，阿呦便在水盆里无法动弹。

　　小荣姑娘瞅准时机，取了一手的澡豆面子就往他身上搓，阿呦闻得一股异样的气味，还以为是什么害人的药粉——有经验的老鹿曾传道授课，说人在做烤肉之前，都得先撒上一层佐料的。

　　阿呦正感到绝望，忽瞥见沈岐下了学经过，立刻呦呦地叫唤起来，向他求助。

　　沈岐正要去向德妃请安，不想误撞见这样一幕，很是诧异的走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小荣一脸殷勤的邀功，“这鹿是从山林里跑出来的，也不知带没带什么蚤虱之类，奴婢们正想好好清理一番呢。”

　　沈岐微微皱眉，不置可否。其实小荣说的有理，如今春日里好为时气所感，多提防点也没错。尽管沈岐瞧着这小鹿颇为洁净，但毕竟是在山林间东奔西走的兽类，谁能做的准呢？

　　沈岐硬起心肠要往回走，无奈阿呦一双可怜巴巴的鹿眼望着他，像极了刑场赴死的壮士。沈岐不由自主地心软，上前接过小荣手里的物什，“我来吧。”

　　小荣姑娘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您亲自来？”

　　沈岐淡淡望她一眼，“有何不可？”

　　小荣拨浪鼓似的摇头，心里却免不了惊叹：七殿下这样好干净的人，连别人给自己洗澡尚且不情愿，如今却亲自伺候一只鹿洗澡，真是匪夷所思。

　　她甚至有些羡慕阿呦的运气：不知多少姑娘家想得到他这份待遇呢！

　　阿呦一到了沈岐手中就不挣扎了，就算沈岐真要将他煮了吃了，他也心甘情愿，莫说只是给他洗澡——可见还真是分人的。

　　沈岐的动作轻缓、温柔，摸在身上十分舒适，又有些痒乎乎的——倘若阿呦仍是人身的话，一定会咯咯地笑出声来。但他不是，他只能动一下蹄子。

　　这一动可了不得，几点掺了绿豆面子的水就飞到沈岐衣上去了，上好的绸缎立刻多了几团洇湿，连脸上都沾了几点。

　　阿呦惶惶不安的看着他，他怎会这样不小心呢？这下沈岐一定会怪罪他了。

　　小荣急忙取了一块干净的细绢过来，递给沈岐，又两手叉腰的准备骂阿呦几句——听不听得懂另是一说。

　　沈岐却只轻轻将脸上的水滴拭去，波澜不惊地说道：“算了。”

　　小荣姑娘差点栽倒澡盆里去，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七殿下么？说好的嗜洁成癖呢？

　　连胖厨娘也啧啧称奇：想不到七殿下对这头鹿颇不一般，看来她想尝到一块好肉，还得花不少功夫。

　　两人出神的当儿，沈岐已经擦洗完阿呦的头颈、脊背，又将他翻过来，准备清洗他的胸前下腹等处。

　　阿呦乖乖的由他摆布，兽类是没什么羞耻之心的，哪怕被人看光了也无所谓。何况作为一只得天独厚的鹿种，阿呦下面的毛色也和上头一样漂亮，这一点尤其值得骄傲。

　　小荣姑娘的关注点却不在毛色上，她惊奇的叫起来，“这鹿是公的！”

　　接着便羞红着脸转过头去，作为未经人事的少女，这样的事她即便知道，也不该亲眼去看的。

　　阿呦不懂她为何惊讶，兽类虽也有性别的区划，但是阿呦从来都未在意，从很早他就决定，除了报恩这一件事，旁的暂且先不要紧，连繁衍的本能都快被他忘了。阿呦的娘亲曾叮嘱他若找不到合适的法子，以身相许亦可——这在妖界是很常用的。只是娘亲却没告诉他，民间还有“断袖”一说，特指男子与男子相恋之事。

　　反正阿呦暂时也还虑不到那上头。

　　胖厨娘却在心底暗暗惋惜：原来是个公的，看样子生不出小鹿来了，这肉还得精打细算着吃。

　　独有沈岐，楞了一下，继续为阿呦擦洗躯体。阿呦经他这番作弄，脑子里都有些晕乎乎的。

　　他真的很喜欢沈岐的抚摸。这种带着薄茧的触感，跟娘亲她们的爱抚都不大相同。

　　不知道沈岐会不会喜欢别人替他洗澡，方才听小荣姑娘说，沈岐好洁，不许旁人近身。但凡事都有例外，阿呦希望自己是那个例外。

　　当然，这得在他化成人形后再说。

　　直到沈岐停手，阿呦才从迷离中惊醒过来。他缓缓从木桶中站起，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一身雪白的毛皮在太阳下发着灼灼辉光。

　　尤其他现在浑身湿漉漉的，看去更缩小了一分。连一心惦记着鹿肉的胖厨娘都不得不感慨，这小东西真个惹人怜爱。

　　小荣为了奖励阿呦洗澡时的听话，特意拨了一份扮有熟鸡蛋的草料来，阿呦嗅了嗅，便开始认真的吃起来。

　　沈岐看着，心里莫名竟有点酸意，先前小鹿还只要他喂呢，这么快就跟小荣熟悉起来了。

　　等小荣再端来一碟羊奶时，沈岐便从她手里接过碗碟，“我来吧。”

　　他倒了些羊奶在掌心里，让阿呦就着他的手指慢慢舐去。小荣在一边看着，眼珠子都快飞出来——她几乎怀疑七殿下洁癖的传闻是假的。

　　沈岐随口问道：“他这样小，吃这些东西合适么？”

　　小荣不知七殿下缘何对小鹿这般上心，连忙说道：“婢子问过上林苑的园囿丞，说羊奶是最补身子的，多吃熟鸡蛋也免得生蚤虱。”

　　沈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小荣见他喜欢，凑趣笑道：“七殿下，总是这样呼来喝去的也不合适，不如您为它起个名字吧。”

　　胖厨娘干脆的展示了自己起名的才能，“它生得这样白，干脆叫小白好了。”

　　沈岐没有理她，只沉吟不语。

　　阿呦支起两只耳朵，模样有些焦急，他才不想叫什么小白呢，又不是狗。碍于形貌所限，他也不能亲耳告诉沈岐他的名字。

　　沈岐沉思了一会儿，“诗经有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不若就叫他阿呦吧。”

　　小荣姑娘和胖厨娘都不曾读过诗经，不过她们知道七殿下是最有学问的人，自然连声附和。

　　阿呦则呆呆的看着他，万没想到沈岐起的名恰好就是他的本名。事实上阿呦这名字也是爹娘请族中最有学问的长老取的，听说长老为了取这个名，还翻阅了不少人类的古籍呢。

　　如今沈岐却张口既来，看样子真是前世的缘法。

　　沈岐摸了摸他薄薄的耳后，温声唤道：“阿呦。”

　　阿呦舔了舔他露在外头的一截腕部，表示他很喜欢。